异闻录‖ 阿斋的故事之一

作者: 李古 | 来源:发表于2015-10-26 07:20 被阅读213次
    异闻录‖ 阿斋的故事之一

    楔子

    阿斋是被他娘捡回来的。

    那是隆冬腊月初八,雪片又密又急,从苍穹到地皮,冷冬如编织着一块快厚实的白布。阿斋他娘闭紧了大门,在茅屋里磨面,磨盘上有荞麦,黑豆,高粱,她要把这些细细得磨成粉,混在一起捏成窝窝,上笼蒸好,再阴干晾实。杂面窝窝就能抵饥,靠它们能捱过去一冬。她磨着面,推着碾子“骨碌碌”的滚动,听着屋梁被雪撼得吱吱呀呀”的作响,忽然又听见一个人声,从门外钻进来。

    “数九天门开,灯笼照精怪,天桥入云命不在,道士花脸勾粉黛,莫睁眼,睁眼天下白。”

    这声音从风里传来,轻若游丝,柔柔软软,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唱歌,每个字又清清爽爽,好听极了,阿斋他娘暗自纳闷,隆冬的腊八的季节,怎么会有个小姑娘在自家门口唱歌?

    她停了手上的活计儿,解了门栓,掀开门板,迎面劲风夹着雪花,扫迷了她的眼,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见三四步外,许尺厚的雪地上放了个木盆。

    歌声就是从这木盆里传出来的

    她走过去仔细看,那木盆被红漆得油亮发光,里面原本有一盆水,已经结成了青幽幽的冰,冰上有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大小如一扇小磨,瞅着有点像泥,又有点肉,那歌声变弱了,还是如蚊子叫般萦绕不绝,说不清是周遭传来的,还是那肉球里传来的。阿斋娘乍着胆儿。双手把这个黑泥球捧起来,这黑团居然温温的,还有股似肉豆蔻一样的香气,闻在得鼻子里,温暖如酥。

    泥丸忽然颤了一下,“噗”一声,绽裂开花,黑色的肉片片剥落,露出许多又浓又黑的头发,头发里纠缠个活物,挣来挣去,突然发出哇哇地哭声。

    阿斋他娘吓坏了,忙把它抱到屋里,放在炕上,它遍体裹着头发,油腻黏稠,怎么也解不开,阿斋他娘急忙打了勺热水来洗,

    头发被水一浇就散开了。

    头发里面是个男孩儿,大可足月,眉似漆染,唇若施朱,一对眼儿紧紧闭着。他一头长发,裹了半个身子,乌黑油亮,衬得这孩子的肌肤越发晶莹如雪。

    阿斋娘慌忙用一条薄被把孩子裹起来,抱在怀里,那孩子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娘!”

    阿斋他娘欢喜的都要流出泪来,她本来有男人,上一次犯太岁时得瘟病死了,还带走了三岁的一个女娃,她在村里一个守寡了多年,孤苦伶仃的,不想今儿得了这么个孩子,岂不是老天念她孤苦怜惜她?。

    她娘家姓斋,就给他起名字叫阿斋。这个村子有一半人都姓斋,另外一半人姓穆,这里的地名就叫做斋穆屯。

    阿斋被她娘用面汁儿喂大,长到七岁半,他已经可以帮他娘干些零头碎脑的活儿了,这孩子从不调皮,也不撒欢,说话也老成。一副安安静静斯文柔弱的样子,细眉如柳,眼睑低垂,如插柳观音,慈眉阖目。

    这孩子的眼睛从未睁开。

    阿斋的眼睛一直闭着,但却并不盲,活计儿干得很利落。他的头发浓密乌黑,长长地拖在脚踝上,如果不剪,也不会长长,另外他还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半夜三更时分,这孩子会醒过来,等上一会儿,会突然问一句:“外面白了吗?”,他娘回一句,天还黑着呢,他就嗯一声不再言语。

    穆遮和阿斋很熟,他是猎户,会射箭,会使刀,打下猎物就会给阿斋家送多余的肉。十二年前太岁冲火,他爹守麦田,是夜惊蛰,灾星灭世,他爹死于鸦变,大灾之年,死得人海里去了,他娘把他托付给村正,自己去外面逃荒再也没回村,他吃百家饭长大,阿斋娘对他很好,阿斋来了,两人很快就亲热得像兄弟一样。

    有一次他又给阿斋家送去半只獐腿,发现阿斋坐在炕上帮他娘穿针,他把线跟针都含在嘴里,一会儿吐出来,线就系住了针鼻。穆遮好奇的问:“你这针是怎么穿?”阿斋嘴角带着轻轻地笑,说:“黑黑的洞里有银色的星星,我让它飞过去。”穆遮听得莫名其妙,阿斋又说:“穆哥,你这獐子是在村西头林子里打吧?”穆遮得意的说:“那是啊,这家伙从林子里窜出来,个头大的很,眼见要撞着我,我一箭射穿了他的肚皮。”

    他家传的武艺,善开五石弓,会用长簇,短簇倒钩簇,破甲簇,百发百中,射技如神。在林子里打猎,无论大小畜生都手到擒来。

    阿斋听了,闭着眼说:“那林子很大,里面的树木又高又茂盛,有些树长了有千年,长出了是奇奇怪怪的枝桠,一颗一颗老树间隔的很远,有些的角落很深很黑,会生出许多凶猛的毒虫,下次再去时要留心在意。”

    穆遮听了呵呵一笑,说:“闭眼瞎子,你怎么跟亲眼看到过似的”。阿斋说:“我不睁眼,所以心里明白。”穆遮拍下他的头,说:“屁大娃子,说话像个老头!”

    阿斋嘻嘻一笑,说:“你这次不仅带着獐子来,这次还带了个人来。”

    穆遮吃了一惊,说:“那里有人?!”阿斋揉揉鼻子,像是从穆遮身上闻出味儿来了,说:“没牵在手上,是装在心里了。你觉得她长得很像我,对不对?”

    穆遮楞住了,居然被这蒙眼孩子全说中了,他确实心里装了个人,是个姑娘。叫做玄鱼。

    二 玄鱼

    玄鱼不是邻家的姑娘,是个黄冠的道姑,手上总是拿着一个拂尘。第一次见她,穆遮心跳如鼓,汗出如浆。那是在三天前,他从西边林子出来,走进村郊的一块旱地,地里都是被收割过的秧杆子,一蔟一蔟,灰白参差,在眼里无边无际,穆遮东一脚西一脚在里面乱踩,心情糟到极点,在林子里摸了一天,一无所获,连条野兔也没打找着,想着冬天的腊味还没有备够,想着还要给阿斋他娘送肉,这时他抬头看见一头獐子。

    它黄毛杂白点,四肢修长,身子肥硕,它由远及近,从穆遮面前一遛烟飞跑过去,前足跟后蹄几乎并成一条直线,穆遮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短蔟,对着它后脊梁撒手一箭过去,正中脖子,獐子歪歪斜斜又跑了两步就倒了。

    穆遮过去把箭拔出来,收回箭袋,他端详这只猎物,见它身上皮都已经坏了,上面坑坑洼洼的都是伤口,零零散散的血流了一路,再回想刚才见它一路狂奔的的疯劲儿,穆遮惊觉这獐子后面一定追着什么猛兽。

    他操弓搭箭,对着来路,忽然有一个黄影闪到他旁边,对他说:“小哥,在射什么?”,这人行动如此之迅捷,又悄无声息,把穆遮吓了一跳。

    他眼中是个道姑,戴了一顶云水黄冠,两条云纹绶带迎风而飞,她脸上涂着油彩,白垩打底,浓墨勾眼,朱砂抹唇,像是社戏里唱净角的开脸。这时,天有点阴,一片云头折过来挡住了太阳。

    “小哥,你是斋穆屯的猎户罢,斋穆屯离这儿大约二里地罢。”

    穆遮随口应了两声,他发现一块影子遮住自己和那道姑,那是云,它更近了,也更低了,黑沉沉的几乎就压在头顶。

    道姑依旧笑吟吟的说:“我道号叫玄鱼”。

    那云又低了些,云端波澜不定,时而舒时而卷,忽然疏淡,忽然又浓聚,一阵阵压耳的低鸣从云中传了过来。

    穆遮抬头看那云,玄鱼也在抬头看那云,汗珠儿一丝丝从她粉颈上挂下,她胸脯也在急促地一起一伏“你把那獐子射死了,我溜不住它们了。”她右手伸在胸前,左手收在道袍的大袖里,穆遮这才发现,从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银丝,远远延伸开去,一直向上,消失在天上的云里。

    这道姑居然牵着一片乌云。

    玄鱼又说:“离斋穆屯已经太近了,若是再做拖延,恐怕要伤及无辜。”她声音弱了下去,那云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忽而穆遮觉得眼前一闪,一只蝗虫飞过来,爬在他肩膀上,接着又一只,飞在玄鱼的黄冠上。

    穆遮慌忙用手掸掉,玄鱼却一动不动,她的道冠上已经爬了七八只长足黑翅的蝗虫,她似乎恍然未觉。

    蝗虫振翅,“刺溜刺溜”鸣叫,那云也在鸣叫,声音是千万声“刺溜刺溜!!”,细看那云其实是无数个黑点,波澜起伏,云舒云卷,就是无数个黑点在时聚时散。每一个黑点,都是六足黑翅的蝗虫,这一片无岸无涯的云就是千万只蝗虫的乱流翻滚。

    穆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爬起来转身就想逃,却听玄鱼说:“你跑不掉,你有那獐子跑得快吗?”。那云飞的更低了,刺溜刺溜的声音开始震耳欲聋,忽然它贴地一袭,一卷,又飞上去,那旱田里的秧杆立刻秃了了一块,仿佛被削平了。

    穆遮心跳如鼓 汗出如浆,那云离他们大约还有一箭之地了,玄鱼却不再看它一眼,口中说:“你是斋穆屯的,你大约知道十二年前 太岁的祸事罢。”穆遮说:“太,太岁冲火?”玄鱼道:“不是冲火,是冲惑,太岁冲惑,惑是一颗星……”她右手袖里的银丝越绷越紧,几乎直勾勾吊起,玄鱼身子一浮,似是要被拉到空中,穆遮“啊!”一声,玄鱼一坠身又落了下来,她双足入泥三寸,身子便纹丝不动。

    “太岁冲惑星,惑星就走了,虽然你们屯里死了很多人,可是到底还没有死绝。十二年为一级,惑星又要来了,它虽然被太岁推出了亿万里的混沌之外,可它的速度接近于光,它用十二年的时间,又再临婆娑,这次它要吞噬掉一切生灵,让婆娑成为再无任何生机的绝对死地。”

    玄鱼一气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穆遮几乎一句都听不懂。玄鱼脸上的汗水越出越多,如脸谱似的油彩被洗的一条条,露出本来白腻的肤色来。这时穆遮才觉着这道姑居然如此像阿斋。

    “你不用全听懂,你只要明白,很快惑星就要来了,到时,你 我 他,大家伙儿,全都得死。”她突然前进一步,几乎要撞到穆遮的胸膛,穆遮手足无措,他要后退,玄鱼却一声断喝:“把右手伸出来!”

    穆遮楞了一下,玄鱼又柔声道:“你不要慌,伸出右手,用拇指掐住中指跟无名指,把食指跟小拇指伸直。”那片云再次低飞,又一片秧杆被抄在空中,被云里的蝗虫们吱吱嘎嘎的咬得粉碎。

    玄鱼脸上油彩已经被汗水冲得干干净净,她也急的晕生双颊,说道:“还不听话,要我陪你死在一道吗?!”

    穆遮连忙伸出手,如玄鱼所说般结了个指印,玄鱼右袖一舒,那袖里是一柄拂尘,那直入云端的银丝,其实是拂尘中的一缕。

    玄鱼转动拂尘,银丝便愈收愈紧,那云一翻,再次从天上直袭而下,瞬间乌云变得大若巨山,遮天蔽日,云里那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蝗虫近在咫尺,复眼螯爪都清晰可辨,它们振翅引起的气流,吹得人难以睁眼。

    玄鱼不敢耽搁,连忙伸左手以食指和小拇指与穆遮相抵,口中颂道:“吾道如光,普照十方!”玄鱼左手一转,带动着穆遮身子也是一转,二人身子挨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帖在一起,俩根食指直对着黑云。此时,蝗虫已涌了过来,如一股铺天盖地的巨浪,穆遮吓的狂吼,玄鱼的声如金钟,把蝗虫的共鸣跟穆遮的吼声都压了下去——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二人的手指的尖端瞬间点着一团紫焰,接着爆开——迎面而来的虫群瞬间被点着了,一大蓬蝗虫腾起一团炽目的巨焰,无数只蝗虫被烧得焦黑成灰,簌簌纷纷地落下,后继而来蝗虫尖啸的躲避,虫流因此裂开两股,几乎贴二人的指尖,如两条黑蟒般分左右呼啸而过。玄鱼又喝一声:“疾疾如律令!”,指尖的紫焰刹时暴长了三尺,火舌飞快蔓延,两条虫流都腾起火焰,化为两条明亮的火流,冲出五六丈,冒起滚滚的黑烟,方才坠落。

    余下的蝗群不敢近前,迅速后撤,它们在空中又聚成一团,像一朵小黑云,意欲离去,玄鱼右手拂尘的银丝狠狠一卷,那虫群又被拽了“突”出了一块,那是无数蝗虫萦绕着的中心,玄鱼银丝连抖几下,虫群飞散,露出一只长越三尺的大虫,它复眼大如铜铃,有四对小翅,下半截是一团硕大的肉囊。

    玄鱼连扯银丝,大虫被拽低了一下,又被虫群护持的飞起,虫群虽然死伤大半,可尚余有千余只,一起振翅,玄鱼竟被扯得立足不定。她急道:“我看你箭袋里有破甲蔟!取一支出来射它!”

    穆遮便从身后箭袋里,取出一根箭蔟来,那箭长越一尺,箭尾有一对八根鵰翎,箭头是精钢打制的三棱形,锐利绝伦。他推弓开箭,玄鱼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射准些,不要误我。”

    穆遮心头一热,觉得力气都长了几分,他右手如开泰山,左手如揽婴儿,“咻”一声。那箭去似流星,划过一道弧线,从大虫的头上朔进入,从它下半截的肉囊坠出来。

    大虫身子里喷出绿色的汁水,身子直直落下。其余的蝗虫护持不住,就一散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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