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村变
这一句有如雷齑,玄鱼的脸瞬间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穆遮忍不住抢一句道:“惑星就是一颗星吗?那晚上可以看见它吗?”玄鱼道:“惑,就是古代搅乱天相的星星的意思,它确实是一颗星,不过晚上看不到它,因为它不发光,,,如果看到它,只能是它反射太阳光时……”穆青冷冷打断:“十二年前显圣先师就推算过,现在,惑星的速度会接近于光,那你看到它时,就是万物湮灭之刻。”
一瞬间,一股沉重的压力袭来,穆遮是不知说什么,玄鱼和穆青又似乎都把话说尽绝了,屋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穆遮忽然发现,这两人都沉默不语,可目光在游移,游移一阵之后,都迟疑地投向屋外。
屋外大院,院中就是那口被八根铁链锁死的井。
十二年前被群鸦狂袭的传说之物。
它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八条铁锁,像是在舞爪张牙。
玄鱼和穆青不说话时,那种感觉就像在等着这口井。
等这口井说出一个答案。
穆青摇了摇头 说:“我懂显圣先师的意思,可是……”
玄鱼有些踌躇的说:“师祖的意思,若到万不得已的话,,”。
穆青呵呵一笑,对穆遮说道:“遮哥儿,喝口茶,我们一老一小在这谈天说地,满口妄语,你听烦了吧?”
穆遮原来也在看井,此时回过神来,“哦”一声,拿起盖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茶叶清香四溢,只是他喝到嘴里全然不知滋味。放下碗又听穆青说道:“你把獐子分割一半,出门去叫吴婶过来做饭,款待客人,另一半你自己收拾,送一份去阿斋哪里。”
穆遮依言背獐子到后院,从腰间取下短刀,细细开剥,他留下最肥硕的后座跟两条后腿,把另两条前肢用牛皮纸裹扎成一包。他忙了一身汗,两手血腥,便把两份獐肉都放在地下,去井口提水来洗。
村正的后院有马槽,还养着一头白额青鬃的大马,见他过来,快活地“啾啾”嘶鸣。他摸了摸它油亮的鬃毛,又喂了它把豆子。
村正家还有口井,就在马槽旁边。穆遮拿水桶,打了半桶水,把手跟脸都洗了。忽然听见玄鱼叫他:“穆哥。”她从背后绕过来,嘴里说道:“果然这里还有口井,嗯,我也洗下手。”她一双手柔若无骨,每根手指都白暂细长,她在手上扑了点水,又抹了把脸。穆遮一直看着她楞神,玄鱼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飞起红晕:“我……我跟那蝗虫斗了半日,身上脏透了,洗洗手,虽然还是不干净,心里感觉会舒服些。”
穆遮还是发呆,一会才缓缓说道:“这个凡世,真的,就剩下十六年了吗?。”
玄鱼见他神色萧瑟,不由更加慌乱,连忙说“不,不,村正只是估算,天道茫茫,我们凡人难知,刚刚在屋里胡吹法螺,只是我们俩个杞人忧天罢了。”
穆遮笑了笑,说,你又在哄我,说罢,移步向院子中来。他把留给自己跟阿斋的獐肉包好,背在身上,玄鱼跟着出来了,对他说道,穆大哥,我师祖显圣先师说,太初有道,万物有则,就是这世间万物滋长都是循理而来的,这个理不灭,万物就,就不该灭。”
穆遮突然岔了话题,说道:“今晚吴婶陪你住,她做的饭难吃很,你吃时要小心。”玄鱼噗地一笑,说:“还好你提醒我,我这人最在意饮食了,如果一口吃下去难以下咽,我说不准会一口喷出来。”穆遮说:“也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这獐肉很好吃的,你叫村正帮你细细割成片,抹上油,用火烤熟了吃。”
玄鱼笑着说:“口水都要被你勾下来了。”二人说说走走,一时走到院门口,穆遮突兀又问了一句:“既然是万物有则,生灵有悯,为何还会有惑星?”玄鱼一时语塞。
此时日影西斜,院落中那八锁四扭的老井的影子开始模糊了,影影绰绰中,它好像蠢蠢欲动。
玄鱼看了它一眼,轻轻说道:“穆大哥,你心里有惑吗?”穆遮有点莫名,道:“什么惑?”
“就是些百思不解的事啊。”穆遮点点头,他记起十二年前那个群鸦遮蔽之夜,他一直不解父亲为何不逃,为何那么忠于职守。
玄鱼说:“人心里有想不开的事,所以有惑,万物之中也有无法可解精怪,天地之间也有不能描摹的悖怪之物,那就是惑星了。”
穆遮点点头,说:“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二人走出门去,一股冷风从村落间卷过来,吹得两人寒意凜然,玄鱼不由往穆遮身后闪了两步。暮气愈加浓重,穆遮说:“夜里凉了,你回去吧。”玄鱼点点头,用手抱住胳膊,有些弱弱怯怯地走进院落。
穆遮目送她背影一会儿,这才离开。
吴婶家在村西,她跟阿斋他娘一样,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家里就一个人独居,有几亩旱田,她一个人种不动,一般由村正安排年轻后生帮着打理,日子还过得去。吴婶平素就负责帮村里调解些家常里短,来个客人招呼些茶水做做饭。
她生性开朗,六十岁的人了笑起来皱纹叠叠像绽着一朵花,就是近两年发福了,腰跟水桶似的,一走路,肉簌簌地发抖。
穆遮到时,夜色已浓,她那间茅屋里黑洞洞,居然没点蜡烛。穆遮在门口叫了一声,一会儿才听见她回答。
“哈哈哈,是遮哥儿来了,吃饭了吗?”吴婶一头推开门,一头笑容可掬的说话。穆遮说:“吴婶,村正哪里有客人,让你去招呼。您在屋里呢,怎么不点上灯?”吴婶的眼睛精亮精亮,嘴里还是呵呵的笑着,说:“屋里亮堂的很,点什么灯,那光飞来飞去的,一时飞到角落里,寻不见了。”穆遮听得一愣,抬眼打量一下四婶,见她还是原来那副和蔼亲热的样子,笑咪咪,不住得乐——呵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
穆遮心里起疑,口中道:“吴婶,有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吴婶“呵呵”两声,忽然像是气不顺,猛打几个嗝,又狠狠咽了口气,方才止住了笑,她转头看看穆遮,脸上的神色有点张皇:“我,我笑了?我没笑啊。”穆遮更加疑惑,说:“吴婶要是身子不爽,就去村东头找李先生看看,不要耽搁。”
吴婶眼里闪过一种惊惧的光芒,大声说:“不去!,不去!!”,突然,她停顿下来,又岔开话题,说:“你说村正哪里有客人来?要我去做饭吗?”穆遮:“是位女道长,不过饮食上也没有什么忌讳,你按原来的样子儿做就是了。”吴婶听了,说:“哦,那我回屋拿点家伙什”,说完却没有动静,也不抬腿,也不言语,呆呆站着不动,像是失了魂。穆遮凑近又叫了两声,吴婶依然没有反应。
穆遮越发觉得不对,他离的近,眼中的吴婶似乎又胖了一圈,脸颊鼓包的像球,皮肤肥白精亮的,,她身上那件蓝布直衫显太小了,穿在身上紧绷绷的,领口都挤出了一圈肥肉——那圈肥肉叠在她脖子上,白的几乎有点透明,乍看上去,像是她围了个围脖式的。
突然,那赘肉中间鼓起一部分,然后涌动起来,吴婶的脖子仿佛粗了一圈,她被脖梗子的肉抵得扬起脸来,嘴张成一个圆,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呵呵呵呵!!!是个小妮子哈哈哈哈女道士呵呵呵呵来村里有大事做哈哈。
她突然转脸冲着穆遮连声说道:“呵呵呵!你心里痒痒的你喜欢人家心里痒痒痒的”她口鼻间喷出一股熏人的臭气,就像猎物腐烂之后发出的味道,这气息冲得穆遮倒退了几步,吴婶又连连打了几个很响隔,臭味更是浓得让人欲呕,一晃,她猛的用手捂住嘴,看着穆遮一会儿,仿佛突然醒过神来。“那我回屋拿些家活什儿就过去。”只是一瞬,她又接上了原来话头,似乎忘了自己的怪笑,以及怪笑时说过什么。她神色惘然若失,回身往屋里去了,穆遮注意到,此时她脖子上的那圈赘肉完全瘪了下去。
它会动,像是游走到其它地方去了。
穆遮心里担忧,吴婶却啪一声把门关上了。他叫几遍门,里面却再无动静了。
穆遮无奈,就改道向阿斋家里来,一进屋,就见阿斋坐在炕上穿针,他一头长发如蓬,乌黑顺溜贴在后项上,柳叶细眉,瓜子脸,恬恬静静地。穆遮瞅见立刻又想起玄鱼。
“奥,她不是寻常人物呢,她来了,这村里必会日渐多事了。”阿斋平平静静地说完。
穆遮不屑地道:“你又知道了,搞得好像你什么知道了,你就是个明眼瞎子罢了!”阿斋忽然放下针,伸手过来攥住穆遮的腕子,说道:“我看得到,我看得到。”穆遮被他攥得生疼,挣了一下没有挣脱,阿斋的手跟玄鱼的一样细若削骨,手指似秧杆子一样坚硬,他的脸冲着穆遮,声音弱似蚊蚁:“我看得到——那颗星,头发苍白千万缕银须,就像那个女道士手里的拂尘,它疯了,它离的好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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