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

老姑，是妈妈的姑姑，普通话称姑姥，而我们那里叫老（lào）姑(gú)。

我小的时候，妈妈在学校工作忙，家里也没人带孩子，我就被送到老姑家照看。

老姑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从来没有训过我半句，即便是我再调皮捣蛋，她也只是柔声劝说。据说，我小时候经常学老姑父走路，因为老姑父驼背，我学他走路会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老姑父就会扬起拐杖吓唬我，这时候老姑就会把我揽在怀里，用身子护着。

她家院子里有一颗桃树，老姑每次带我出门都会折一根树枝，据说桃木可以辟邪，我拿着桃木枝就能出入平安。那棵桃树时常是光秃秃的，树枝都被折掉了。

后来长大了，不再住老姑家，但老姑时常来家里看我。她喜欢挎一个竹篮，头上盖一块毛巾，带着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到家里和妈妈说闲话，一说就是大半天。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妈妈一直把她送到很远，又说了很长时间话才分开。

我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就很少回去了，也很长时间不见老姑。但每一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她，老姑见了我很高兴，忙着找我喜欢吃的东西，拉着手问长问短。每次走的时候，她都要送我好远，最终站在路口望着，直到看不见我为止。

记得上一次见老姑还是在四五年前，她看起来一下子变老了，背有些驼了，走路也蹒跚起来。老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走到跟前才认出我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她的手又干又硬，捏得我有些疼。跟我没说几句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姑年纪大了，但依然下地劳动。她对待庄稼就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爱护，几乎是趴在地里除草、施肥。家里人为了让她歇着，把她的锄头藏起来，她就用手去地里拔草。她是一个永远闲不住的人。

这次五一回老家，我去看老姑了。老姑今年已经九十岁，耳朵也听不清了。我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我站在床边喊她，她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她耳边说了好几遍，她还是想不起来，老姑已经把我忘了。

老姑身体还行，自己可以下床来，我扶着她在门口坐下。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打着弯，又黑又粗糙，到处是裂纹，像是一根枯死的桃木枝。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了，任凭我握着，没有一点温度，我感觉只要我稍一用力，就会像枯木一样被捏碎。

旁边的人在大声地告诉她，是谁谁谁来看你了。她的眼睛很浑浊，像是在努力地想，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拉着她的手不放开，她也任我拉着不动，我看着她苍老的面容，这面容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她已经想不起我了，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

亲人就在身边，她却想不起来，那一刻我眼睛湿了。

我和舅舅说了一会话，准备走了，突然听到老姑喊出了我的小名。我一回头，看见老姑正倚在门框上，眼睛里满是泪水，双手哆嗦着向我伸过来。我一把抓住她的双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堤的洪水。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指甲抠进肉里，像一把钳子。她抬头望着我，喃喃地说：“是你吗？怎么不像了？……不是这样……怎么不像了？”

我高兴地大声说：“是我！我胖了…是我！”

她抓着我的手不久一会，又慢慢松开了，一个人向院子里走去，嘴里喃喃地听不清在说什么。

舅舅告诉我，老姑有些糊涂了，一会想起来，一会又忘了。

我走了，老姑没有再理我，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我走出好远，一回头，看见老姑正远远地跟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就跟小时候一样。看着老姑的身影，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汽车拐过弯路，我再也看不见老姑。但我知道，老姑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在那个路口张望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