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中,我对老姑的印象很深的,她是母亲的亲姑姑,一位形体瘦削,说话朗然有音的老太太。单听声音丝毫感觉不到女性特有的温柔。
老姑生养了三儿一女。三个儿子都遗传了父亲的形体相貌:仪表堂堂,高大魁伟。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就是两岁多的样子吧,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把我抱在怀里,那时二舅(老姑的二儿子)就要结婚了,妈妈要去帮忙的。
那时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年轻的妈妈抱着我,站在老姑家院子东房屋檐下,我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那一切,那些来来去去说笑忙碌的女人男人,正在冒着热气烹饪着美味的大锅灶,下面柴火旺旺燃着……那么陌生,让我茫然。
这时三舅,那个瘦高个子,有着一双笑眯眯大眼晴的三舅向我们走来,近至眼前,他张开了双臂,笑盯着我,说:“舅舅抱,好不好?"我很怕生,不吭声,把头扭向一边,表示不愿意。
想来三舅是很喜欢我的,真的想抱抱我。他并不言弃,又哄着我说:“舅舅抱你去那边拿虎皮(油炸豆腐片)豆腐吃,好不好?"美食利诱,可我还是不为之所动。母亲于是也在我耳边轻声哄着我,其实是想遂舅舅的心愿,让他抱我下,可我小时候是那么的执拗,任他们怎么说,终究不愿离开妈妈温暖安全的怀抱。
现在想来,时光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了啊,那个帅小伙三舅,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老汉了,可是他的笑眯眯的大眼睛,像两颗闪亮的星星,依然那么明亮清晰;他的笑容里的温暖和善意,隔了遥远的时空的距离,依然让我倍感亲切和熟悉。
那时结婚的二舅好帅啊。他刚参军回来,一身绿色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在头上闪闪发亮,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国字脸,英武逼人。旁边的新娘子,自来卷头发,在脑后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辫,鬓边别了朵小红花,映得她本来粉嫩娇羞的脸庞愈加的红,她站在那里,像一团红红的火焰,又如一株盛开的花树,和一身军装的舅舅,刚柔并济,形成鲜明对比。
他转头拉起她戴着红手套的纤手,他深情款款,她不胜娇羞,一起携手入了洞房……我记得洞房门顶的泥皮墙上,交叉贴着两条红喜帖,上下联长长在门左右两边,红纸黑墨字,透着喜庆之光……
老姑三儿子,个个都要成家立业的,庄户人,真的穷啊。
那时,大年初一早上拜完年,我照例要替妈妈为老姑送大圆馍,表达晚辈对长辈的敬意。那时粮食来之不易,白面粉蒸的又圆又光的大馒头,很金贵的,妈妈用手工织的四方棉布巾包上两个,让我给老姑送去。
我抱着那两个大馒头,一路上小心翼翼,总害怕那条长长的村巷,哪个路口突然就窜出一条恶狗来。到了老姑家,我进院四处望望,也不喊叫人,因住在有深厚黄土层的窑洞里,听不见的。
我径直朝那又深又长的土窑里走去。进得洞口,便觉眼前一暗,得适应一会里外光线变化,摸摸索索一阵,眼前渐亮,看到了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小窗,糊着白纸,土炕上正坐着两位老人,窑洞里一派家的温馨:小水缸盛满了水,泥坯的通炕土炉,火膛口坐着一口黑铁锅,冒着丝丝热气,案板上碗筷食具静默着,靠墙一堆晒干的玉米芯……
老姑看到我赶忙下炕来,高兴地拉着我的小手说:“天这么冷,让我娃受罪,送什么送呀,赶快暖暖手!”边说边把我的手往她的热炕头上拉,我有点拘谨地说着:“老姑,我不冷的……"
客套一番后,老姑带我出了窑洞,转身进了地面上那个房间,用我的棉布巾包了满满一兜红枣核桃,说:“带回去你们姐弟几个吃啊,老姑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我娃。”一脸的真诚慈爱。
年年大年初一去老姑家送馍,每次回来,老姑总回赠自家院子里树上结的红枣和核桃,从不曾改变。
我记得有一年中秋节给老姑送月饼,正值枣子成熟之际,老姑随手拿起枣树旁的一根长竹竿,仰头朝树上,“乒乒乓乓"一阵敲打,通红透亮的枣子落了一地,其间夹杂着少数半青半红的。老姑竿子一扔,喊:“我娃,快捡哇,捡回家让你妈给你蒸枣馍。”我赶紧随她捡起来,捡起喜悦,也捡着期待。
那些新鲜的,脆生生的枣子,被妈妈悄悄收藏起来,以防我们这些馋嘴你一个我一个偷吃,用时所剩无几。妈妈和奶奶把枣子夹放在面团中,捏成了各种姿态的猫枣馍。有懒洋洋的卧猫,像在阳光下惬意地晒着太阳;有立猫,似发现了猎物,欲扑跃过去的勇威样……
巧手的妇人们在枣子丰收季用智慧的心灵传承着民俗,丰富了贫穷的生活,点亮了艰难困苦的岁月,带来了日常生活乐趣,体现出人与人之间淳朴深厚的情义。
那时中秋节,人们在馒头里包了红糖,上面用塑料小梳子印上漂亮的花纹,上锅蒸了,就成了敬送长辈的“月饼”。同时还会蒸上许多猫枣馍,用于互送给本家或邻居有小孩的人家。
憨态可掬的孩子们,像极了那些可爱的猫猫,捧着猫枣馍啃得起劲的小萌童,圆圆的小脸蛋上沾满了馍渣,那形态,若要艺术家做成雕塑,是不是很具收藏观赏性?
老姑算有福之人,三个儿媳妇都很贤惠,大媳妇个子虽小,但人精灵聪明,能干会来事,很会说话。自她过门后,老姑和老姑父的衣鞋都是她做,二媳妇和三媳妇见贤思齐,也都学好样,落得个孝顺的好名声。
老姑快离世前的那几年,不知怎的,举箸提物总止不住抖颤,三个媳妇轮流照顾起居生活,那时老姑父已先她而去。她一生爱看戏,娘家唱戏,用马车接了去,在那大过戏瘾,白日黑夜,场场不少,终因年岁大,体力不支而站不起来了,卧床两个月后去世了。
那个瘦削的老姑,那个我生命中熟悉又陌生的老人,从此消失于我生命里,但她生前带给我的故事,那由此而来的亲切,喜悦,却一直在时光里留存,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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