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结婚了。准确点说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一颗心全拴在才到她膝头的懵懂调皮的孩子身上的合格的母亲。在十月某个突然转凉的周五傍晚,我撞见她蹲下为一个小男孩整理衣服,拉扯着踉踉跄跄的他穿过马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再见时她会已嫁作人妇。不,我甚至完全没有想过我们会再见。
她胖了不少。不再是高得突兀,瘦骨嶙峋,看得出圆润的体型里填充的都是膨胀的满足和幸福。小孩一路上奶声奶气地叽叽喳喳,她却也乐得和他进行着幼稚的对话。然后她护着他猛地转身,就像张开翅膀护着雏儿的鸟,一双眼警惕地巡视四周,视线直勾勾定在我身上。才发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不自知间一直跟在了他们身后,脚步沉重。她那一瞬的表情精彩得就像每秒要过24帧的电影,强作镇定的恐慌里带上了一分惊喜掺上了不可思议,一脸讶异地打量我:“是……你?”
我是在镜头下认识枣儿的。不过是如往常随便走走拍拍,忽的就被隔街的她指着大骂。
“拍什么拍!让你拍了么,看老娘长得好看就不要脸偷拍我么?”
我尚未回神,手足无措,只见带着戏谑与哂笑的路人渐成一个不甚严密的包围圈,越缩越紧。她又凶巴巴地喊:“有什么好看的,都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么!散了散了!”
害我难堪,又替我解难,当事人却又理直气壮的抢走我的相机。照片里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毛衣,头发散乱,身旁是一地的残壳果核,却是根本没有拍她的脸。
“拍的还挺漂亮的。
“干什么的?你会拍电影不?”
“瞎拍。”
“那你不是喜欢拍我嘛。就拍我吧。”
她夸张的妆容下有一分我不舍得拆穿的天真。我哪里拍得了电影,电影又怎么会是这样随便的东西。可我却莫名的冲动的想为她记录些什么。于是什么都不是的我答应给什么都不是的她拍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电影”。
枣儿不漂亮也不风情,和同行相比她都不再年轻了,二十八九,算不上人老珠黄,但也是快凋落的花了。她每天上午十点钟睡觉,下午两三点起床,醒来后多是坐在门口嗑着瓜子晒太阳,偶尔和同样无聊的大叔们插科打诨,互相调笑。傍晚时分会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以经验判断后适时招招手:“过来玩嘛。”自然少不了嘀咕和白眼,有的人拉着小孩看到她都要绕道走,她也不在意。她说,“刚做的时候听到心里也不舒服,有时候还会和他们吵起来,后来也习惯了,懒得理。”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向过路的人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发廊对面是个小学。枣儿看上去不太喜欢小孩子,每次他们手牵手高喊着“老师再见”走出校门,街上也因他们变得叽叽喳喳生机勃勃熙熙攘攘时她都会窝在屋里的沙发上,不耐烦地骂骂咧咧。小孩子们懵懂无知或再大些的一知半解,却也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下路过时好奇地探头探脑,再说一句“脏”。我也就搭枣儿的腔:“嗯,真烦。”她们会笑笑,然后继续化妆,溜达,像大妈们讨论蔬菜一样谈论客人的质量,等待着下一个或猥琐或羞涩的男人,语言粗鄙,不时夹带着些器官名。
屋里一共三个姑娘,一个破落的沙发,一张咯吱咯吱响的床和一台备受冷落的老旧的电视机。枣儿十分亲近一个叫晓晓的姑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她们长相身材都是扔在人群里瞬间淹没的普通人,浓妆艳抹,看起来都一个样,带着些俗气的艳丽,整日里嘻嘻哈哈。晓晓张口闭口都是“枣子姐”,她总说枣儿帮了她很多。有时夜深了,店里还是红光暗淡,灯影下有面容模糊的姑娘。我会想她们在等什么,是那人群中带着面具的嫖客,还是自己氤氲着嘲讽的未来。她们告诉我,习惯了觉着也不错,来钱容易。
枣儿是个想当人精的人。她说她要自己开店,虽然很难。她看着有些挣够钱回到老家嫁人的,隐瞒过去被发现的被丢弃,相互坦诚心知肚明的被嫌弃,说也不委屈不心疼她们但不想这样。她有一个嫖客男朋友。她提起时说只见过两次,可能刚认识比较新鲜所以这男人对她感兴趣。看到他来电话的时候她总有些犹豫,接起来在不自觉中语气就要柔上几分。他带她去工地,一路上牵着手讲些鸡毛蒜皮,私语笑骂,娇嗔捶打,和坠入爱河的普通人没有两样。我还记得平日里颓唐的男人讲起熟悉的工作来竟是少见的神采飞扬。
“你爸快不行了,你想看一眼就回来。”枣儿从没提起过父母,只每月汇去一笔钱。接到这有些突兀的电话她愣了一会儿,告诉我她母亲早就再嫁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她父亲是酒鬼,以前经常打骂她们母女,而她母亲常哭着说如果不是有了她绝对不会嫁。她说,我一直觉得我挺恨他们的。可她还是匆匆收拾了行李,买了当夜的车票赶回去。那个她印象里一直凶神恶煞为她厌恶的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医生指着她看不懂的图像讲心肌梗塞,解释说血管堵死了大半,情况危险,病危通知书下了一沓。
“我以前被打总想他怎么不去死,我还没想过他会变成今天这样。”枣儿交费后趴在窗台上,很久只说了这一句话,她掐了烟向病房走,窗沿上全是烟蒂,背影的肩膀微微有点塌。医生说,病人坏死面积过大,无法手术,随时可能猝死。
“什么都不要说,我只想听你的声音,我什么都不想管。”她的男友来了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通情话。
她忍俊不禁,“怎么了?”
“没事。只要你开心,也许我们本身就是一种错,就让我们保留美好回忆吧。”她脸上的笑一点点僵了,我听到电话另一端不断讲着各种道歉,煽情得让人尴尬。我想他口才真是不错,如江如河,滔滔不绝,居然讲这么久都讲不完。她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他的演讲在空气中戛然而止,突然就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怎么了?”
“嫖娼。和晓晓。”
她之前提起这感情时那么随意,却也还是哽咽难言。
“别拍了。我不想再拍下去了。”
“小草老师好。”我的衣角被拽着下沉,低头看见她的儿子仰着稚嫩而真诚的脸望着我,我蹲下摸摸他的头,他很开心地咧着嘴笑,把口水印在我的脸上。她满眼宠溺,嘴角溢着幸福。
她提起往事,风清云淡。我离开后她父亲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仍需住院观察,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全身上下只剩一百块回到那个小屋里,重新开始。很久之后遇见他,瘸着一条腿,却坚持要领着她走出那片地方。
“没想到你居然是我儿子的老师啊。他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要说很喜欢小草老师。记得以前你总说不想听家长的安排当老师,要四处去看看。”
“嗯,日子变得让我们都有点想不到。我发现其实小孩子也没有很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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