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才刚开始,表舅的生活就陷入一片混乱。
八十七岁的老父亲突发脑溢血,手术后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老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个既要强又固执的老革命。退休后,老人不愿倚靠表舅,一直住在乡下老家。
所幸,乡下有侄儿侄女,平时相互照应着,表舅倒也不用多操心。
而且老人深谙养生之道,每天坚持练气功,身体很好。算命先生说他能活到九十七,老人听了开心得像个孩子,说九十岁不做寿,要九十五岁才做。
就在得病前几天,他还打来电话,说自己最近腿脚好,要上我家玩,并且声明不用我先生去车站接他——毕竟是快九十的老人,这几年,他进城来我家,先生都会开车接送。
谁知电话打了没几天,还没来得及进城,他就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人生真是太无常。
元月二号早晨,老人的侄儿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床锻炼,心中奇怪,就去老人床前探看,发现他已神志不清,无法言语。
医院确诊为脑溢血突发,有生命危险。不动手术,是等死;动手术,也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术后效果不容乐观,毕竟老人的年龄摆在那里。
表舅是独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想着父亲那么渴望长寿,又如此热爱生活,表舅决定做手术搏一搏,也许能从鬼门关抢回老人一条命。
手术后,老人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虽然每天只有上午十一点可以探视,但表舅依然不敢大意,日日守在医院,晚上就睡在住院部的走廊里。
术后两天,老人开始有了意识,虽不能言语,但可以眨眼点头摇头,也能认得人了。医生说老人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表舅两口子高兴万分,马上来我家借了果汁机,遵照医嘱,把食物打成流质喂给老人吃。
谁知第三天,出现肺部感染,老人的喉咙被痰堵住,无法呼吸,生命再次亮起了红灯。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气管切口手术,但是术后老人喉部可能需要长期插管,进食只能通过鼻管,并且不能说话。
老人是个话痨,如果不能说话,无异于判了死刑,叫他如何接受?
“完全没有生活质量和个人尊严了。”表舅长叹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自言自语。年过五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背有些微佝,神色凝重,透出中年男人的疲老之态。
他对我说,同事的父亲也是因病抢救,多次手术,最后还是去了。在生命的最后十天,老人被隔离在重症监护室,不仅忍受了手术带来巨大痛苦,还得不到亲人的陪伴,令儿女们非常内疚。表舅担心着自己的父亲,顾虑重重。
医院催得很急,要表舅立刻做决定。如果不愿做手术,就早点准备回家,免得死在医院。
在我们当地,有个风俗,人要寿终正寝时得在自己家里,死在外面被视为不吉利,至于如何不好,我也不得而知。
表舅决定征询父亲本人的意见,老人摇头,表示不愿做气管切口手术。
于是,表舅选择尊重老人的意愿,将父亲从医院转回乡下老家。
可能是因为回到了自己家里,老人状态反而有些好转,神志也越来越清醒。
见此状况,表舅不敢耽搁,第二天再次把老人送回医院,和医生商量,先不做气管切口手术,暂做喉部雾化保守治疗。医生见老人有些好转,同意了表舅的提议。
但是因为肺部感染严重,浓痰还是再次堵住了老人的气管,又一次出现生命危象。
放弃做气管切口手术,表舅已经承受了来自周围亲朋戚友的巨大压力,这一次,他不得不妥协。虽然心疼高龄的父亲要再次经受手术的痛苦,但是势单力薄的他背负不起不孝的罪名,于是,他签字同意了手术。
在抢救生命与临终关怀之间,在过度医疗与尽心尽孝之间,作为儿女,常常处在两难之境,难以找到平衡点。
术后,老人依然住在重症监护室。病情暂时稳定,只是他从此都得通过喉部的这根管子排痰呼吸,通过鼻子里的胃管进食,加之脑溢血后遗症造成的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以后老人都无法生活自理了。
表舅说,老人原来性格很好,说话轻言细语,这几年可能是年纪大了,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一言不合就发火,大家都有些怕他。表舅跟父亲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毛了他。
老人一直都很独立,从来不喜欢打扰别人,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他进城到我家,常常只坐一会就走,不肯留下吃饭,说我们忙,怕给我们添麻烦。
他一定没想到自己会遭此劫难。这个倔强的老兵,能接受从此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喉部插管呼吸、鼻子插管进食、不能说话、需要别人照顾的余生吗?
我很担心,因为打垮一个人的,常常不是疾病,而是精神的崩溃。
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半个月以后,老人被转入普通病房,表舅终于可以整日陪伴在床前。虽然每日守候照顾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坚持事事亲力亲为,以尽做儿子的孝心。
但是,老人的精神很差,情绪明显变得低落,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做完第一次手术,表舅全家每天去重症监护室探望老人,安慰他,为他加油鼓劲时,那时的老人还满怀希望,望着他们直点头。
但是第二次手术后,老人就变得很冷淡了。无论表舅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懒得搭理。人是靠着希望生活的,看不到希望,自然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热情。
女儿小时候,老人每次见了她,都要掏钱给她买糖吃,所以,我和先生特意带上女儿去医院看望老人,一来让她表示感恩之心,二来也想让她学会直面生死,毕竟,我们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但是我们几乎认不出老人了。他躺在床上,瘦成了一个木乃伊,眼睛深凹,颧骨高凸,呼吸十分急促。
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身板笔直的老人,那个带着棒球帽、穿着白衬衫还不忘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老人,那个时时处处绅士派头十足的老人,已经完全不见了。躺在床上的,是一个陌生的衰弱不堪而且奄奄一息的老人,他甚至都懒得睁眼看我们一眼。
表舅说,老人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坚持凌晨四点起床练气功,以一个士兵的倔强,不屈不挠地与衰老抗争,拒绝死亡。
他是如此执著地热爱着这个世界,如此强烈地渴望长寿。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最终还是会败给岁月,败给自然规律。
疾病彻底击垮了他,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整个状态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生无可恋。
老人无法言语,我们不能和他沟通交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什么话要说,也不知道老人会不会在心里责怪表舅违逆了他的意愿,让他经受了第二次手术。
走出病房,我问表舅医生怎么说,表舅只是摇头。最好的抗生素都已经用上了,肺部感染虽已控制,但是难保它不会卷土重来。只要再次感染,医生也无回天之力。
药物只是在延续老人的生命,能不能挺过来,全靠老人自身的恢复力和意志力,但是希望微乎其微。
除了在煎熬中祈祷奇迹再次发生,表舅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一个人受苦,无能为力。
面对父母的老去,疾病的降临,死神的光顾,作为儿女,有时真的会感到无助和绝望。
放弃治疗,顺应天命,如果万一能救回,那那么终生都要背负不孝的罪名,一辈子都在内疚自责里生活;
努力治疗,不放弃每一寸希望,如果换来的是只是加重老人的痛苦,做儿女的心里一样自责难受。
何去何从,的确是两难的抉择。
元月二十二号,在转出重症监护室的第五天,在老人患病的第二十一天,死神再次造访,医生也表示回天乏术。表舅将老人送回老家,当日离世,享年八十七岁。
我们都替老人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解脱了。
原来生不由己,死亦不能由己。
我不由想到了作家巴金。在生命的最后二十五年里,他饱受疾病的折磨,遍身插管,再没拿起笔留下任何作品。活着,有时比死去更痛苦。
我对女儿说,如果妈妈遇上这种情况,请放弃治疗,一定不要在我身上切口插管。
谁知女儿听了声音突变,带着一些哭腔,眼里泛着泪光说道,不,我一定要救。
我无言,只有轻抚她。是的,对儿女而言,要他们去做这个决定,太痛苦。无论救与不救,都是一种残忍。
谁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告别人世,是合眼安详离去还是饱受病痛折磨而去。我们无法选择生,亦无力选择死。
我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愿天堂里没有疾病和痛苦,愿老人在天之灵安息,也愿表舅能早日走出心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