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此她十分地平凡,平凡地拙劣,拙劣地像一座坟墓。拙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奇山异水,坟墓也是形容她前低后高中间平坦的地势,她后面环抱着两座大山,南边一座高壮雄伟,山腰常有烟云缭绕,北边一座绵长恢宏,像一道横亘的城墙,其中南边是这里最高的山峰,因此我们当地人都称之为仙人峰。而她的前面两边两座连在一起的小山让出中间的一道坎儿。这正应了风水所讲究的“前有望,后有靠”的先天条件。这座坟墓坐东向西,坟墓里面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房屋也都坐东向西,分布地毫无规律。后面的房屋似乎想尽可能地靠着后面的大山,一座一座挨到山麓上去,藏到山沟里去了。家乡是一种落后而又淳朴,面对大千世界表现出畏畏缩缩地如同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一样的形象。
仙人峰左下首挨着一座杉树山,杉树山脚下有座许真君坐镇中央的龙溪寺,龙溪寺旁边有座阁楼式的戏台,这便是为我的童年添上一抹淡淡忧愁的戏台。戏台是一座很古旧的戏台,古旧像一位不失风韵的前朝女子。戏台台面高于地面一米,前沿含蓄钝拙地突出一点,形成一道弧形,像一座莲台;台上空阔幽邃,总是像藏着秘密;两根大红的柱子牢牢地撑着房檩,房檩上两边翘角飞檐,显得轻佻傲慢;再上面便是一座阁楼一样小小的亭子,攒尖式的屋顶顶着一个石质宝顶。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座阁楼式的建筑,第一眼看到她便为这种阁楼式的古韵而感觉到一种惊艳,虽然我早已记不清什么时候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每一次都会感到惊艳,然而岁月为她裹上一层疮痍,随处可见的斑驳痕迹让她更增一分深蕴,我不仅惊艳,也为此震撼。戏台挨着马路而建,却又背着马路,这让她更像一位含蓄而羞于见人的姑娘,更添了一分神韵。而这条马路也正是家乡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从盆地中的自家屋顶上看向这边,总是像看到天地间的一道豁口,像看到一片深雾中的光辉,像看到矇昧中的一线希望,这个地方有一个属于她的名字——水口。
每年中秋到国庆这段期间,这里便会举行一个庙会,这段时间龙溪寺会有一些和尚念经做法事,而距此较近的一些人家便要筹资请戏班子前来唱十三天的戏。而这段时间我们也因中秋国庆连着放八九天长假,正好赶上这场热闹。
唱戏一天唱两出,中午唱一出,晚上唱一出。中午唱的是短戏,两三场便过了,一般唱的也都是一些简短搞笑的段子;晚上唱的是长戏,是重戏,一般都要分八九场,唱的则是一些抑恶扬善或表达人世丑恶与美好的故事。
中午的戏我极少看,看的人也少,但这里毕竟热闹,因此那时的我们也会经常来这里玩耍,耍了一下午,待戏散了,我们也就回去了。我们吃过晚饭,等到了快要开戏的时候,听到隐隐约约从水口那边传来的锣鼓声,便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吵着嚷着朝奶奶要钱看戏,奶奶拗不过我们,往往会给我们两三块钱,但也会说我们根本不是去看戏、是去看吃的,并且叮嘱我们带好衣服,小心着凉。时值中秋,晚上露水较重。我们满口答应,背着凳子,兴冲冲跑到路口随着堂哥堂姐或是同村的异姓伙伴一起有说有笑地朝水口而去。有时同行的免不了有两三个大人,也都一样掮着一条长凳,鹤立鸡群似的走在我们中间,叮嘱我们小心车辆,别到处乱跑。
快到戏台的有一段下坡路,这时锣鼓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一边又一边重复着同一段节奏,但这节奏却总是让人有种戏马上就要开幕的感觉。戏台后面的马路上的人明显多了,马路边上有人摆摊卖零食玩具,灯火通明。我们从戏台后面绕过去,从戏台边上的一条小路走上去,至此方得一见羞涩姑娘一般的戏台的真面目,此时戏台上挂着的大红的幕布安安静静地合着,戏台内侧柱子旁边幕布半遮半掩下有几个人自顾自地敲打着锣鼓,不急不躁。戏台前面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坐着一片,我们先跟着大人找一个空隙,放下凳子,然后便兔子一般四散开去,在人群之中没了人影,一个个都去野玩去了。有时大人们会叮嘱我们散戏之前要回来,不要到时候扔你一个人在这里让你睡戏台脚下。
忽然锣鼓声停了,处于某处的我们也停了下来,一挂长长的鞭炮之后,“咣”地一声锣响,接着大红的幕布便被徐徐拉开了。
这些都是童年的一些零碎的记忆,况且那时免不了“玩”的天性,在戏台四周游荡的时间多于在戏台前面看戏的时间,戏台上演唱过的那些戏名和内容我能说出来的简直少而又少。印象中十分深刻的是一出叫做《贵与贱》的戏,这也是我能清楚地说出戏名的唯一一部戏,说来惭愧,这也是那个时候同村的几个女孩子戏后一起谈论,一旁的我不经意窃听到的。一点点不经意间的零碎的记忆,然而那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以及“贵与贱”这三个字却总能在我的残缺不全的记忆里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呼喊出来。甚至现在我也还能记得说这三个字的女孩子具体是谁,她是我的一个堂妹。那个时候女孩子们看戏确实比我们男孩子要认真、要投入一些的。
不过对于《贵与贱》这出戏的内容,我却还是能够说出个一二来的,那个时候我也是野疲了,坐在广场后边人烟稀少的某处石墩子上静静地看完了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两个夫人分别生了一个儿子,大夫人家的娘舅有些看相算命的本事,因为记恨二夫人儿子满月酒没请他喝就胡掐乱相、颠倒黑白说大夫人的儿子是个天生的头名状元,而二夫人的儿子则是个天生的要饭的,注定命中克父、克兄、克母。于是二夫人母子两人被残忍地赶出了家门,二人相依为命、艰苦度日。时光荏苒,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天生的状元郎”在先生面前总是怠慢功课,四处捣蛋滋事;“天生的要饭的”则刻苦用功,好学上进。十年寒窗,稍纵即逝,来年考比之日,二人前去进京赶考,“天生的要饭的”成了头名状元,而“天生的状元郎”则因在妓院嫖尽了盘缠,成了流落街头的要饭的。头名状元衣锦还乡,要饭的颠沛至家。仿佛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大户人家的家主见此赶紧承认错误,下跪讨饶;大夫人的娘舅此时也涕泗具下地坦白自己当年其实是为了报复二夫人没请他喝外甥的满月酒而颠倒了黑白,将两个人的命运说反了。至此故事告一段落,戏子的演绎感人真挚,人群之中不免频频传来唏嘘长叹,并以此训诫自己孩子要努力读书,不要到时候成为一个要饭的。而年幼的我只领悟到天生的状元郎注定要成为状元和天生的要饭的注定会去要饭、是非黑白并非一人所能左右这层粗浅的含义,而未曾明悟命运并非天生而定这层更深的含义。
戏台上大红的帷幕开开合合,进出的戏子换着戏服,舞着水袖,唱得十分认真,十分投入。有时演到动情处能看到台上的戏子竟流了泪水,花了红妆。女子演被逐家门不得不提篮行乞时,台下观众怜悯之心大动,竟一个一个地往台上的篮子旁扔纸币硬币,一块两块地扔上去,有人要是扔一张十元的,则不免要引来四面八方潮水一般的目光。
童年的我很少安安静静地坐在台前看戏,而大多时间是在戏台周围四处游荡,在人群之中蹿过来、蹿过去,或者在一个远离人群而静谧的地方一个人玩耍。有时跟着别人一样,爬上高于我头顶的台面,两手抓着台面突出的边沿,露出半个脑袋,用一双眼睛往戏台上张望。戏台脚下好几处墙皮脱落,凹陷进去一个小洞,里面的石块裸露出来,这些小洞正好充当我们的“脚蹬子”,然而这样身体重心已经偏离脚尖的支撑点,像一只壁虎一样贴趴着近乎悬吊在上面,很容易就累了。有的小孩比较大胆,双手搭在边沿上直接用力一跳,撑上戏台,然后转过屁股坐在戏台边上,但很快便被哄赶下来。不得不说,以我当时的体力我是做不到这点。
还是游荡,游荡仿佛是我们那时候所有孩子的一种习惯,大人经常称这样四处游荡的我们为孤魂野鬼,呵,我想这真的是一种很贴切的形容,因为游荡,所以孤独,所以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所以像一个岁月中的孩子。
同时这种习惯也充分表现了那时的我们脑海里或有或无的希冀和我们无奈的现状。好动固然是我们的天性,但我想用“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来形容我们的童真时代再贴切不过。比方说这游荡,若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我们会瞬间奔跑起来,迫不及待地去做;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我们会找个地方安静地玩耍,或坐或躺,或者一不小心就旁若无人地睡着了。
童年的我就是在戏台周围的游荡中度过去了,我常游荡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或者爬到树上,或者坐在石墩上。曾一次我坐在石墩上面,看着远远的戏台,戏台在一个黑洞洞的天地间卧着,台上水袖飘飘,演绎的故事十分感人,动情的戏子声泪俱下,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其他的人,我便安静地一个人抹眼泪。
有时我也在人群中游荡,一张张面孔在眼前变幻,一个个笑容在眼前消散,一个个背影在眼前稀瘦,一缕缕音波在耳边扩散。或许游荡,就是为了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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