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友在群里给我发了一个视频,是老家电视节目《文化庐陵》栏目中的一个短片,题目叫《值夏连着张家渡》。写的是江西吉安市青原区值夏古镇的兴衰变迀和当地传统技艺篾匠的故事。这个节目一下子把我吸引,记忆把我带回了我的少年,以及那条要走张家渡的回家路。
张家渡是吉安青原区富滩镇西垂一古村,今天从吉安市区驱车过去约十几公里。这里地处赣江、泷江和富水三江交汇处,上可达富田、兴国,下能至吉安、南昌。过去,张家渡是庐陵、泰和、吉水三县交界地,据说一千多年前就有人在此安居。客、货运输往来频繁,20世纪70年代前,张家渡商贾云集,街道两旁遍布店铺、客栈。张家渡还分布着许多古建筑,主要以肖氏宗祠、罗氏宗祠、刘氏宗祠等家族祠堂为典型。20世纪30年代初,这里曾是红白交界游击区,是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军民“九打吉安”的前沿阵地。作为外围战场和前线后勤处、指挥部,这里留下了不少红色遗存。罗炳辉将军当年三进张家渡,为这个古镇小村增加了精彩的故事。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吉安新圩镇的几个乡村度过的。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的年间,随母亲生活在新圩镇的黄塘村小学校里,我的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父亲先后在值夏、美陂的学校教书。我的老家是吉安北沅乡郭家店,爷爷奶奶和姑姑们都在那头。三个地方实际都在一个县,距离方圆不过百里。今天开车一天至少能跑三个来回,但是那时却是真正意思的长途旅行。从黄塘村到郭家店,要到镇上等长途汽车或坐轮船头天抵达吉安,再在城里找旅馆住上一晚,买上第二天的长途汽车票才能到家,路上需要耗费两天。
每年的寒暑假,父母都会送我们兄妹几个轮流回郭家店 住些日子,代表他们在爷爷奶奶处尽尽孝心。因为两个姑姑对我们的疼爱与呵扶,我很愿意回老家。一方面在爷爷那边可以少些父亲严厉的管教,更多的是可以感受姑姑的关爱,更有堂兄、表弟们一起满山遍野玩耍的野趣。少年的我,回老家是一条快乐的路!
从黄塘村到新圩镇,再到值夏镇,只有十几公里路。当年虽然已经通了沙土公路,但是路上的汽车很少很少。吉安市发出的途经两镇的长途汽车,每天也就有数的几班。这种班车的模样,后来我看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书中描述20世纪四十年代吉安交通的样子,与我少年的记忆也差不多,汽车的式样几乎没什么大差别。当地的老百姓因为生活都很拮据节俭,二十几公里左右的路途,从不舍得买票坐车,步行是他们最省钱的方式,也是最不用犯愁的方式。
最逢假期到了,准备回家的我们就会被父母要求,早早吹灭煤油灯,在铺着干稻草和草席的被窝里睡觉。第二天凌晨五点起床,跟着大人沿田间小道小跑,从新圩张家村的木桥上跨过富水河,再沿公路朝值夏镇边上的张家渡赶。赣江那时每天一班的轮船是上午九点到岸接客驶向吉安,我们必须提前赶到。先前小跑的热乎劲随着体力的消耗逐步减弱,跟随父母的步伐也就慢了起来。这个时候年幼的妹妹和弟弟往往就走不动了。爸爸一般就会先背上其中一个,带我一起大步的走上半里路,让我领着继续往前走。他再回去,把后面的那一个背上追上我们。轮流反复地一边关爱一边鼓励地这样往前走。路途中一定要经过奶奶的娘家一一小车村,这时候,爸爸就会讲富水河畔这个村曾经水路兴旺、埠口繁华的故事,讲他小时候与小脚老外婆在一起的幸福。行路的我们望着父亲,是不知疲倦的巨人,仿佛永远不会衰老。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在疲劳和快乐交替中走到了张家渡,坐上了我们十分向往的客船。
我的少年时代,吉安赣江沿线百姓的出行,走水路强于陆路。张家渡就是我连接老家亲情的重要的交通杻纽,一个抹不去的记忆。吉安辖内近三百公里的赣江,在20世纪70年代是一条完全天然状态的交通航道,除了有客轮和商船外,还有许多撑篙、拉纤、风帆行船,圆木扎成木排顺水漂流的运输方式。爸妈在客船上领着我们欣赏两岸的风光。快到吉安了,他会指给我看那座古南塔。自古以来,来往的商客游人,只要看到赣江边上的那座塔,便就知道已经到了商贸繁荣的庐陵府(吉安古地名)了。这座古南塔,始建于三国期间,耸立了1800余年。爸爸说,它象一位见证吉安古往今来的不老翁,千百年就这样屹立江边,看岁月风起云涌,看赣水滔滔奔流。前几年回家,与大弟交谈,听他神侃要在张家渡买老宅子建黑釉瓷柴窑工作室的畅想时,一致感叹,父亲当前的讲解,已经给我们培养了诸多对历史的兴趣。记得2010年国庆节,我陪妻女第一次坐轮船游览长江三峡路过神女峰,想起舒婷那著名的诗句时,我依然又回忆起父亲带我们回老家,给我讲解古南塔的时光,思亲的眼泪夺眶而出。
回家要过张家渡。这是我少年往复两头回家的路,有我和弟妹们许多囧囧的故事。途宿吉安的晚上,我与大妹妹洲明手拉手,傻傻的流连忘返在街道两边卖水果的热闹店铺前,彼此指认着哪是苹果、香蕉与大白梨。流着口水却从来没吃到过。因为父母身上的确没有多余的钱,用于孩子的这种奢侈需求。这个段子我多次讲给女儿这些晚辈听,他们几乎没有人相信;大弟映山八岁左右放在老家过暑假,爷爷带我们走山路去姑姑家玩。半天不到他不见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我们满山遍野找寻,来回十几里的山路走了好几趟,以为孩子被狼吃了。老人精疲力尽,万分悲伤的回到家,没想到他缩蜷在厨房柴火堆里,饿得可怜兮兮的叫爷爷,令老人疼恨交加;我与二弟丁丁寒假在大姑姑家的小山村疯玩不眠,强拉大表弟国平半夜爬起,用稻草引火在屋子厅堂里学点炉盆火,险些把房子烧了,让大表弟蒙冤挨了大人一顿饱揍,而我们却只是挨了批评;还有小妹平平、小弟华华只有五六岁左右的年龄,能够跟着小姑父夜走风雨交加的泥泞田间路,从固江镇枫江村到桐枰镇沅头村,摔了无数跤,身上满是泥,依然笑逐颜开。但是当双双站在老家唯一的一个国营包子铺前,闻着包子熟了开笼屉的飘香时,馋得眼泪叭叭掉,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娃娃,十分楚楚可怜;还有我和堂兄春根,为了惩治抱窝不下蛋的母鸡,学村妇的土办法,在门前的池塘里,把鸡倒提头朝下反复浸袭,把家中唯一生财的宝贝淹死了,惹了一场大祸;,,,,,,
回忆少年的这些往事,我始终感觉,那个时候我们寒酸、淘气又顽皮,生长在农村,长得黝黑瘦小,但从来不缺少快乐。路途虽远,但是从没有靠腿行路累与难的惧怕。父亲从小告诉我们,家和万事兴,团结是力量,跌倒了爬起来再走。兄弟姐妹们要抱团取暖,牵手前行,从小地方望大世界。我们瞪大眼睛,鼓足勇气,无拘无束,不停地触摸、打望世间新奇的兴趣与激情始终昂扬。
大弟讲,如今的张家渡已经老了。难以找到过去的热闹,古老的房屋许多已经破败废弃,老村的居民已经搬到张家渡新村。昨日的繁华与喧嚣,早已成为过去的记忆。我对张家渡的街景几乎没有了任何印象,但是张家渡这个地名己经印在骨子里,记忆起来依旧亲切。张家渡,还有不远的七姑岭,都只是当年赣江水路交通上的两座普通的渡口。在我对家乡的情感里, 一头连着父母和外公外婆,一头连着爷爷奶奶和姑姑,很象一座回家的桥、温暖的桥。从这里过桥,我们自尊、自爱、自强,从而跨过贫寒,走出家乡,迈向安康。
2018.10.19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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