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

长安，就叫长安，他小时候没得名字，父亲当时在长安城里给人做活，晚上回来的时候，天降暴雨，哗啦啦的把个小村子浇洗的干干净净。就在那时候，长安出生了。父亲坐在床头抽烟，母亲爱怜的抚摸着刚出生的婴儿，长安的哥哥姐姐们在狭小的屋子里哭闹。末了，父亲咔咔的磕了磕旱烟袋，说道，“就叫长安吧，土名字好养活。”

长安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有十几个兄弟姐妹，那一年，官府说要讨伐西凉征兵，搜查官挨家挨户的抓壮丁。十五六岁的少年被抓去了，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被抓去了，末了，还要来抓人，长安的父亲也就被抓去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几年，西边传来消息，说父亲死了。

长安没哭，他跟父亲的感情没那么厚，他有那么多兄弟姐妹，父亲却谁也不搭理，每次回来就是抽旱烟，吃饭，睡觉。每次都吃好些饭，长安都没饭吃。父亲和几个哥哥去打仗了，长安终于可以吃饱了。

那天长安吃饱了饭在村口晒太阳，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晒太阳。又暖和又不用干什么事，只是不要有人来打扰。但是这天偏偏有人来打扰了，是个老头，穿着一身破烂的不成样的袍子，见到人就说，跟我学道法吧，我能让你成神仙。他见了长安却不说，他盯着长安看了很久，忽的一脚踹开他，自己躺在那儿晒太阳。

长安好气。却又推不动他，最后只能躺在老头旁边，那里的阳光已经少了，长安根本晒不到太阳。许久，老头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很生气吧。这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如果不想被人欺负，就跟我学道法吧。我能让你欺负别人。”

老头在村里呆了七天，每天都去那里晒太阳，第七天夜晚，长安跟着老头离开了村子，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家。等到多少年后，长安再回到这里，听说这个村子久远以前已经被踏为平地。那时，只剩了一地的废墟。

老头说，你资质不差，只比我见到的一个人差，所以你永远比不上他。长安问是谁？老头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面条，面条热气腾腾，不能入嘴。他直直盯着面条，直到他凉下去，一口气吃完了整碗。长安又问，那个人是谁？老头打着饱嗝，说，“自然是我。”

老头领着长安吃喝玩乐好几天，把长安带出来的钱都花完了，最后两个人被人打出了饭馆。在街上挣扎，老头满脸的泥巴，笑着看长安，他说，“好了，好了，俗世红尘都抛弃了，我带你去学道法。”

老头领着他去了一座山，山上有道观。馆里只有一个女孩子，比长安小，长安看到她的第一眼，她正拿着一把匕首狠命的刺进眼前的木头人，她的脸上满是汗水，衣服沾湿在她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上，长安心头一动，身子一激灵。七岁的男孩子，五岁的女孩子。是否真的天真无邪，如同那天正午照在他们身上的太阳。

老头给了长安一把匕首，一堆木头，就下山了。他告诉长安，把木头雕成人的样子，再把木头刺烂。长安不理解，老头指了指旁边的女孩子，“像她那么做就行了。”

女孩正在认真的雕着木头，她的手很巧，那木头很快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长安觉得那人有些熟悉，几天之后，他知道了，是那个老头的样子。

老头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也再也没有人来到这个道观。这里好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生活着两个刺木头的小孩。

老头在的时候，女孩一句话也不说，等到老头走了三天，长安还在睡觉的时候，觉得有人在踢自己的屁股，睁开眼，是女孩的脸，凑的很近，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良久，女孩笑了出来，那可爱的样子似乎瞬间就能融化一切。她说，“起床，陪我玩。”

都是孩子，他们很快玩到了一起，木头早已经扔掉了，整个道观都是他们嬉戏打闹的声音。连书上的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在一个月后也不堪他们的折磨，在一个清风明月的夜里，逃走了。

女孩很伤心，她说是这个鸟儿陪着她一年，没想到现在有了新的朋友，鸟儿却飞走了。女孩为了闷闷不乐好几天，饭也不吃，只是呆呆坐在树下，希望百灵鸟能够回来。长安也陪着她坐着，他拾起了被自己扔了不知多久的木头，开始雕刻一个人，是谁呢？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刻坏了多少木头，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长安的父亲。他一刀捅进了那块木头。

女孩几天后终于好了起来，他们俩又开始打闹。当月亮随着太阳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当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当手里的木头一个个被戳烂。道观里来了一个人，带走了女孩，悄无声息，长安在和她捉迷藏，女孩去藏，长安闭上眼等着，过了一刻钟他再睁开眼，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去了所有能去的地方，最后还是回到了道观。他每日每夜呆呆地坐在那棵大树下，躺在女孩躺过的床上，用女孩的刀一遍又一遍的刻着女孩的模样，却始终不忍心把木头戳烂。屋子里堆满了女孩的样子，却堆不满女孩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趁着黑夜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给了他一把剑，一本剑谱。他没日没夜的练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还是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味道。

剑法大成，那人允许长安出门。在繁华闹市的街上，透过酒楼的窗户，他看到了那一抹久违的身影，却是依偎在别人的身上，是一个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甚至看出那男人根本就是个孱弱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长安松开了手中的剑。

女孩转头，惊喜的冲长安跑过来，高兴的拉着长安的手，诉说这几年不能见面的痛苦，有跟他介绍，说这个男人，“是我的，那个，那个，是我的相公啦。”她的脸一红，旋即又附到长安耳边，问他感觉这男人怎么样？长安笑了笑没说话。

他找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找到了她。他只是笑了笑漠然走开。他清晰的听到那个男人叫她的名字，“百灵。”他才想起，女孩的名字原来是这个。

长安开始杀人，百灵也开始杀人。

他们俩终于频繁的见面，因为给他们安排任务的人是同一个人。

每次见面百灵都跟他诉苦，不是因为杀人，而是越来越多的男人追求她，让她觉得不好推脱。长安每次只是笑，静静的听她说完，静静的低下头。

百灵也会调侃他为什么不找媳妇，又说找个媳妇也不准离开她。她忽的哭了出来，她说，“你不要跟那只百灵鸟一样。”

长安才想起那只鸟儿，他后来见过很多的百灵鸟，却再也不是那一只。

直到那一天，他见到了。

在那个老皇帝的寝宫的金色笼子里。

彼时，他抽出了剑，却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听到老皇帝的声音，喊着那个女人的名字，“玉环，救我，玉环。”

长安忽地笑了，他不知道她还有这个名字。

百灵低下了头，又抬起，目光中满是灼灼，“你不能杀他！”

长安幽幽的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前几天还跟他说爱上了一个老男人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爱上的竟然是这个人，这个他们俩一起要杀的人。

长安抽回了剑，那剑光滑落了她的一缕头发，飘落到他的手中。他凑到鼻翼前，似乎又闻到了那时一起玩耍的芳香。

长安走了，去到了一个只有他的地方。

道观里的树依旧在，他砍碎了所有的木偶，砍碎了她的床。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件道袍，成天穿在身上。他四处云游，胡子不刮，被别人当成老头。他整天跟别人说跟我学道法吧，我能让你成神仙。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男孩在晒太阳，他忽的想起了什么。

一脚踹开他，自己躺下。他在那阳光下忽的想起那老头说的话，他说，“很生气吧。这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如果不想被人欺负，就跟我学道法吧。我能让你欺负别人。”

他领着那个男孩回了道观，那里有一个女孩正在拿着匕首狠命的刺进眼前的木偶，他看的清楚，那个木偶正是雕刻的自己的模样。

于2016年4月13日 西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