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首小诗,我依然记得1998年的那个中秋节。
十五的月亮,照着家乡也照着城里的出租屋。
在这个举国欢庆的团圆节里,我在低矮的出租屋里呆着,有点无聊。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我的屋里只有贴满报纸的墙壁,报纸后面是一碰就会塌下一块的沙沙的粉尘,还有一张可折叠的简易桌子,一张竹笆板,床腿是欠了房东老太太很大人情借给我们的两条大板凳,以及一个烧饭用的煤油炉。
外面马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骑着自行车的人如鱼儿得水一样欢快地畅游着,车上背着的笼头上挂着的都是月饼和苹果等节日礼品。
远近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又有一家宣布正式开席吃饭了。这些鞭都是这里的房东放的,我们这些房客是绝对不会放的。
今晚,我居住的这个大杂院里灯火通明,房东老太太家高朋满座,她的两个女儿荣归故里,东西一箱一箱地往屋里搬。各种大菜像走T台的时妆模特,一样一样地往桌上送,我虽然没好意思正瞧一眼,但是我感觉到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到了奢侈的地步。
他们大敞着他们居住的堂屋的大门,痛快地吃喝着,大声地喧哗着,仿佛是给在我们做示范,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因为我们院子里所有偏房的出租屋里都是静悄悄的,今晚,所有的外面的热闹都是别人的,在外租房的打工者都在沉默中打发着这个中秋节,外面的一切与我们格格不入。
和我在一起打工的妻子在做饭,根本就无须我帮忙。我们的饭菜和房东家相比是寒酸的,不值得一提的。那时,我们刚出来打工不久,还没有在这个城市里扎根落户的想法,一心想挣点钱存点钱带回老家去。我记得我当时憧憬着对妻子说,等我们存到十万元钱就回家去!
我走出屋,抬头望了望,希望能从今晚的月亮上寻找到我们今晚的快乐。但是城里的月亮令我失望,在我的眼里,它已不再是月亮,它只不过是城里无数盏霓虹灯中的一个,并且是最远的最不起眼的一个。
这是城里的月亮。这不是我心中的月亮。我的月亮在乡下。
乡下的月亮下面有我年迈迈的爷爷奶奶,有我在田地里劳累了一天又回家忙碌的父母,还有两个像蝴蝶绕着花一样在老人周围飞的我的两个娃。
此时,乡下那倾泻而下的银灰的月色中一定弥漫着炊烟的味道,那是麦草燃烧后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
不用说,在锅后烧锅的一定是奶奶,奶奶勤劳一生,她在八十岁以后还热衷于做两件事,为家里烧锅和坐在大门口看门。
奶奶会烧锅,她烧锅烙的饼黄亮亮的没有一点糊斑,她烧锅蒸的馒头全都是白胖生生的,透熟。
五十多岁的妈妈围着围裙,一直都站在锅旁,不停地翻着大铁锅里烙的小糖饼、马菜饼,遐想着马上饼熟抵达家人嘴里的香喷喷的那一刻。
爷爷坐在小锅屋的门口,安祥地坐着,他一边接受着外面月光的沐浴,一边感受着室内人间烟火的温暖。
父亲坐在小锅屋的一个角落里,有滋有味地享用着自己种的老烟叶,沉默不语。他和爷爷就像两个割据一方的诸候。
两个小孩从外面飞进来,馋嘴的丫头焦急地问,奶奶,团圆饼什么时候能好啊?调皮的儿子则从太爷的腿上滑下来,又爬到爷爷的腿上去,如此反复着,搅得室内昏黄的灯光咯咯笑。
等到一阵小鞭响过后,一家人都吃上团圆饼时,月亮就像天上刚洗浴过的仙女一样,在广袤无边的乡村的夜空中,隆重地出场了。她所发出的朦朦胧胧的清光就像她的裙纱轻拂着宇宙万物。
她今晚的观众不仅是那些吃团圆饼的人,还有铺满院子的金黄金黄的玉米棒,这美妙的梦幻的月色,让它们也幸福地咧开嘴,无声地舞蹈着。
在她的这些观众中,唯独少了我们两个人。我和妻子都在城里打工,我们无法回家。2008年之前,中秋节并不是法定假,过节所有的单位都不放假。至于说,中秋节与星期天、十月一日正好重合,那真是千年百遇的事情。在家乡的那场月亮的演出中,我们已缺席多年。
我一向固执地认为,只有与亲人团聚的中秋节才应该有仪式感,才会有发自内心的圆满。否则,一切多余的形式都是作秀,都会更加令人伤感。因此,我们每年在城里过的中秋节都是很潦草的,有时忙起来,甚至忽略了。
那一年,在我们出租屋里简易的可折叠小方桌上,也就摆放着一瓶连云港产的“王子啤酒”,一盘我们平时很爱吃的新民东路上小沈冷菜摊的鸭翅膀。还有什么菜已经被记忆忽略了。厂里发的“高级”一点的月饼我们没舍得吃,准备等到休息时送回家里去。
我们把啤酒倒在碗里,喝一口,想着孩子,又喝一口,想着父亲,再喝一口,想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等到一小碗啤酒喝完,中秋节也就过去了。
当天晚上,我就像妈妈烙在锅里的饼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后来我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沿着我们村口的那条家乡的小河摸回了家。爷爷像往常一样,带着我的两个小孩,端坐在那条小河的桥头上,等着我们回家。
在他们不远处的河堤上,放牧着两条吃着青草的小白羊。这两条小羊并不是指望它卖钱的,而是爷爷买给我儿子的宠物,儿子整天拖着它跑,有时还会顽皮地骑在它身上。
第二天早上,我抑制不住自己,拿起了笔,在一个废纸片上记下了这首小诗,后来投寄了出去,承蒙《淮海晚报》王大姐的厚爱,发在了该报的副刊上——
梦里思乡
思乡的饼
被翻来覆去
烙得滚烫
干渴的心田
被故乡的犁骅
梨开一条宽广的河床
我那八十岁的祖父
在河边放牧
呵,故乡
我梦中已是一尾小鱼
沿着那条小河
游回你的身旁
一晃20年过去了,如今的生活已经是今非昔比,我早已改变了主意,在城里买房安家。自从中秋节成为法定假后,我每年都回家过节。近几年,家里的地承包给别人了,我也不再有农忙之累了,我也会把父母接到城里来过节。
但是我依然会经常想起1998年的那个中秋节。因为只有经历过缺撼的美满才更值得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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