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声
作者|曾好
01
“公子,时机到了吗?”衙役紧张地躲在暗巷内,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身前人绷紧的背。
“休要多话。”轻声叱他的是个少年郎,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及冠。身量不高,面容普通。此刻,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街口。
衙役吞了口唾沫,努力睁大了眼。县太爷千叮咛万嘱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定要在今晚将贼人捉拿归案。
这回要抓的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此人身手矫捷又精于易容,流窜各地,频频犯案。官府三番五次布下罗网都被他轻易逃脱,若这次还不能抓捕归案,又不知要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民怨迭起,惊动了知州,正巧,听闻贼人已入县域,文书快马加鞭送临县衙,交代一月内结案。如若不然,知府怪罪下来,这月的银饷怕是拿不到手了。县太爷吃的是皇粮,银饷克扣,到头来受苦受累的还是他们这些为人办事的小衙役。
衙役心内叫苦,不由得望了一眼公子。听人说,这位公子了不得,是县太爷亲自跑去南方请来的奇才,有一身识人辨事的本领,凡是奸人歹事都逃不过他一双凤眼。想及此,衙役稍稍放宽心,正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却瞥见街口一个黑影猛地蹿了出来!
“是贼!——”
公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探出的身子扑了下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往他耳朵眼里灌字:“非也!时机未至,莫要打草惊蛇!”
衙役一头冷汗,重重点了头。
又去了三炷香的功夫,已是二更天,打更的人由远及近地来了,敲着更鼓,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更鼓敲得人昏昏欲睡,衙役熬了半宿,一时支撑不住,上下眼皮一搭,竟是要睡。
“擒贼!”
耳畔“铮”一声响,衙役惊起,只见公子一声大喝,四方来人,打更人被当场擒下。他忙跟上前去,正看见贼人那张乱真的假脸被公子劈手撕下。
案结。
翌日,公子便告辞回乡,临行前,衙役领命送他,实在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公子使得是什么灵法辨得那贼。
公子踏上马车,回头笑笑,轻描淡写一句话。衙役一头雾水,参不透。
他只说:“但闻琵琶声。”
02
马车行至官道,停了。
公子掀帘,皱眉道:“所遇何事?”
马夫回话:“公子,前头倒了一棵树,车马过不去,绕路吧?往西绕行,走土路,只是要多两个时辰的工夫。”
公子叹口气:“时运不济,赶路吧。”
马车绕道,行至深林,变故骤生。
箭矢破空,一路人马忽然从林间杀出,为首的匪徒使一柄大刀,三两下砍脱车轴。马夫大吼一声勒紧缰绳逼停两马,眼前银光一闪,匪首的刀尖正逼在他两眼之间。
马夫看着面前锃亮的大刀瑟瑟发抖:“大、大侠!我上有老下有小,我……”
“闭嘴!”刀尖一挑画了个弧,“下马!”
声音清亮,竟是个女人。
马夫被缰绳捆个结实扔在了路边,马车上徐徐下来一人,正是公子。公子临危不惧,风采不减,折扇一点,虚虚指向女山贼。
“姑娘,有话好说,莫要伤及无辜。”
马夫感动得涕泗横流,大呼三声公子救命,但见女贼手腕一翻,刀背狠敲在公子颈上,公子随即两眼一黑,倒地不起。
“原来也不过是个白手的书生。”女山贼嗤笑一声,轻轻松松扛起公子。
“留匹马给你报信,就说五崖山有请。若他真有本事,半月内我保他平安回府!若是招摇撞骗……”
女山贼笑笑,刀锋一闪,斩断枯枝无数。
“那就准备好二百两银子,上五崖山赎人!”
03
公子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兽皮上。他偷偷扫了一眼,居然还是张完整的虎皮,虎眼处是两个黑漆漆的洞,边上黑色的眼纹却还清晰异常。
“醒了就别装睡。”女山贼的声音传过来,公子赶紧闭上眼,装作无知无察。
嗖地一声,公子觉得耳畔泛凉,眯眼偷瞧,却被惊出一身冷汗。
耳根处钉着一把匕首,正扎在虎颈上。女山贼跨腿坐在桌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珠子圆溜溜,黑得泛蓝,像活虎的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
公子一骨碌爬起来,扯疼颈子也不敢叫唤,赔笑道:“姑娘好身手,只不过请小生来贵庄,是为何事?”
女山贼打量了他几眼,上前夺回匕首,甩了个手花收刀入鞘:“听人说你能辨好坏,我还以为你有三只眼四只耳呢。今天看看,也就是个人样,不稀奇。”
公子笑得咬牙切齿,没法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手无寸铁,毫无应对之策。
“那姑娘没瞧出什么新鲜的,就放我回去呗?”公子试探道,“小生向夫子告了假,不按时回去要罚抄书的。”
女山贼手指一动,匕首出鞘,眼风一扫,公子识相地乖乖坐正。
“小子,我要你替我做件事,做好了,我便亲自送你下山。”
“姑娘请说。”
女山贼却敛了话头,垂下眼细细抚过刀鞘上的花纹。良久,她终于把匕首插回腰间,望向那张虎皮,话语轻轻。
“除内鬼。”
04
女山贼的山头出了内鬼,她爹出寨接货时被反水的伙计杀了,她要找出内鬼为她爹报仇。
“小子,你要怎么查?”
公子犯愁地看了一眼磨刀的女山贼:“姑娘莫要这般心急……”
“是啊。”女山贼冷笑一声,磨刀霍霍,“死的又不是你爹。”
“……”
公子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那还请姑娘把所有人都带来让我见见吧,我来盘查。”
从日中到日暮,整整三个时辰,见了百来号人,仍是没有结果。
公子问话问得口干舌燥,灌下第六壶水,感觉自己很可能要驾鹤西去。
门被推开,香味扑鼻而来。女山贼挽着头发,端着一盅汤款款走来,公子一整日无粮下肚,看见肉汤瞬间两眼放光,欢喜道:“姑娘客气!”
女山贼冷笑一声,飞起一脚把门踹上。
公子端坐在房间里,不敢言语。
女山贼把瓷碗放在桌上,温声开口:“查出来了吗?”
碗里是只撒了葱花的老母鸡,鸡汤澄亮,香气扑鼻。
公子咽下口水,摇摇头。
女山贼莞尔一笑,柔声细语:“那就看着我吃。”
公子把自己的视线从鸡汤上撕下来,低头盯着地面。
“姑娘,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成体统的。”
一鞭子抽上椅腿,公子被撂翻在地,眼冒金星。
女山贼怒骂:“耍什么滑头!今天我就看你把人喊进来,七扯八扯地问了些蠢话便放人走了,你根本没有查内鬼的本事!还费我这么大劲把你劫来,干脆剁了喂狗!”
“别别别别别!姑娘!咱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公子被麻绳捆在桌角,欲哭不能,“小生查人自有小生的一套法子,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女山贼笑笑,眼尾扬起来,好像白额吊睛的大虫,牙齿白森森的:“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意交代?”
公子眼见着那鞭子越来越近,上头还包着白铁皮,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君子非礼勿动……你把我解了,小生告诉你便是,你凑近一点儿,莫要被旁人听见……”
女山贼将信将疑,谅公子也不敢怎样,便解开绳子,凑近了些。
“小生我呀,是听声识人的,听我细细言来……”
话毕,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公子看着女山贼,坚定地点点头。
“你盒老子?!”
女山贼扬鞭就抽,公子鬼哭狼嚎上蹿下跳。
“什么狗屁听声识人!怎么,贼人作恶时你还能听见乐声?好,我现在就是打你的贼人,你倒是说说,你现在听见什么声儿了!”
“没骗你!”公子大喊,“锣鼓唢呐!可热闹了!”
女山贼心火更旺,下手愈加重,但公子一点也不惧,甩过来的鞭子,没有一下是真正打在他身上的。他的本事并非是唬人的假式样,他说听见了乐声,是真听见了喧天的锣鼓唢呐,热热闹闹的,还挺喜庆。
“姑娘!你既然不是真的想打我,就莫费力气了!”
女山贼闻言停手,眼神里的愤怒褪去了些,上下打量他。
公子心里清楚,打女山贼劫他的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姑娘身上听见过杀气。只在那回,姑娘说她亲爹被杀了的时候,公子才听见呜呜咽咽的二胡,混着大漠里茶马商人的胡笳,宫商角徽羽,都沉在姑娘虎一样的眼睛里。
女山贼最终放下鞭子,指着公子的鼻尖威胁,三天后你再查不出,我让你人头落地。
公子点点头,笑眼弯弯。
05
公子不愧是公子,第二天便查出了内鬼。
他指着被一群伙计簇拥着走上前的大胡子,肯定道:“就是他。”
女山贼用刀背砸了他的脑袋,压低了嗓子骂:“你放屁,那是我义父!”
女山贼的义父姓常,道上的都喊他常胡子。他也的确是个胡子,杀人不眨眼,从沙漠到草原,刀口舔血一路蹚过来的。
常胡子捏了捏女山贼的脸,笑眯眯:“给丫头带了翡翠镯子,还有三颗胡狼牙,得劲儿不!”转头,又看到公子,啧一声,挂下脸来:“怎么要了个小白脸?”
女山贼拦着他,笑道:“是个书生,我想识字了,请个人教我。”
“哦。”常胡子拖长了声,嗓音粗糙地像在铜水里滚过,锈了,一碰就往下掉渣。
公子看着女山贼把常胡子领到上座,又是敬酒又是上菜,笑里都多了几分明朗。
他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
他听到琵琶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06
“叫我过来什么事?你查到内鬼了?”
女山贼推门进来,却看见公子端坐着,拧着眉看向她。
“你坐,我有话和你说。”公子推来一张椅子,轻声说道,“隔墙有耳,别忘了把门关好。”
公子看着她,女山贼的眼睛真像虎,在夜里都黑得发亮。那双眼看着他,公子握紧了拳,撇开眼,躲避她的眼神。
“是常胡子。”
女山贼没听明白似的,偏着头,拉近了椅子:“什么?”
公子鼓足勇气看向她的眼:“是常胡子,常胡子杀了你爹。”
女山贼猛地抽出匕首架在公子的颈子上,咬牙恨道:“你再胡扯,我真的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没用。”公子听着二胡的呜咽,不躲不避,“就是常胡子。”
“不可能,他是我的义父,从小看着我长大,和我爹是过命的兄弟。你看见那张虎皮了吗,那是他打死的。那年冬天我落入虎口,是义父把我的命捡回来的。不可能是他,他没有理由要杀我爹!”
二胡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刺得人耳朵疼,声音利得像濒死之人的尖叫。
女山贼用力地踹了公子一脚,把他绑了个结实,摔上门走了。
二胡还在嘶鸣。
公子被捆得浑身酸疼,却还迷迷瞪瞪地想,是用什么马尾什么蟒皮,才做得出这样利声的二胡呢?弓一运,像是尖刀割肉一样疼得痛快。
公子闭上眼。
不信就不信吧,天大的生死也是三天后的事。
07
公子查人的速度快,被人盯上的速度也快。
天大的生死没等到三天后,当夜里就有人摸进他的房间,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公子叹了口气:“手脚真快。”
琵琶声弹得他心烦意乱,什么大珠小珠落玉盘,全是放屁。赶着投胎似的琵琶声里,有人笑了笑:“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如杀了省事。”
刀锋划开公子的脖颈,公子疼得一吸气,又惹来那人一声笑。
“废物的女儿也就是看上废物,还没真动手,就疼得要喊娘。”
“常胡子。”公子半睁开眼,看那人被络腮胡子遮了一大半的脸,“亏她信你。”
常胡子笑一声:“临死前居然还念着那丫头,你不是她抢来压寨的吧?”
公子被刀抵着,竟还能扯出冷笑:“说,为什么杀她老父?”
“山上的规矩,就算要人命也要人死个明白,我告诉你。”常胡子的声音还是难听,钝刀锯铁一样令人牙酸,“她爹是个窝囊废,想给丫头留点安生日子,官府一招安,他就动了心思。那个废物,被招安的是他,兄弟们可都是要被杀了的。我看不过他那些龌龊心思,便提前动手,杀了他,留我兄弟们一条性命。”
“说谎。”公子冷冷道,“她父亲处处压你一头,你心有不甘,积久成恨。于是你找了个机会,打着官府招安的旗号,杀了她父亲。他膝下只有一女,只要瞒过此女,便可以义父的名义吞下山头独霸为王。我说的可有差错?”
常胡子喉咙里咯咯作响:“聪明啊!可惜,一山不容二虎……死人就是那张垫在腚下的虎皮,你也很快就会是了。”
公子笑笑:“她会信我的。”
“好,我会为你立碑,通知她去祭拜。”
常胡子扬起刀,狞笑道:“一路走好。”
刀锋一切,暗处一尾长鞭甩来,顷刻卷走将要插入公子咽喉的长刀。
“义父……不对。”
女山贼的眼睛像虎一样亮,二胡声撕破夜空。
“畜生。”
她轻轻地说。
08
二胡嘶吼着,一下招来千军万马。那块蟒皮活了,化作一尾长虫缠上了常胡子,那块虎皮也活了,吊睛的大虫张着血口扑过来。琵琶声二胡声,弦和弦绞杀。虎口和指甲都崩裂,铮的一声弦断,手起刀落,血和着月色涂了一地。
常胡子大睁着眼的头滚在一边,正对上虎皮那黑漆漆的眼洞。乍一看,常胡子眼角的血竟和那老虎的眼纹一模一样。
公子抱紧女山贼,握到一手粘腻的血。
“抱我出去,寨里的人不干净,别惊动他们。”
女山贼揪着公子的衣领,腰腹全是涌出的脏血。
她甚至笑了笑:“别让我和他死在一块,我嫌脏……”
公子抱着女山贼一路狂奔,他要去山下的医馆找人,她能活,她不会死在这。
“你还真是个书生……”女山贼仰着头,她已经看不清公子的脸了,却还勉强笑着,“跑也跑不快,打也打不过……现在连我要死了,你都听不出来吗?”
公子没说话,他抱着她拼了命地跑,无常引魂的笛声在后头追他,不紧不慢地追他。他要跑,跑到笛声追不到的地方。
笛声里,女山贼的声音轻得飘渺。
“好了……停下吧,你不要跑了,让我和你说几句话……”
公子慢慢停住脚步,他正站在一片竹林里,月光从竹叶的缝隙里落下来,洒在他肩头。
笛声清浅。
逃不出去了。
命,是逃不出的。
公子抱着她,拨开她被血糊住的头发,轻声道:“你说,我听着。”
“从这里往东走,走上二十里,你会看见官道……从官道下去,就是市镇,到了那儿,你应该就知道回家的路了……”女山贼看着公子,眼睛还和半个时辰前一样亮。
公子勉强扯开笑:“我这么大人,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女山贼笑一笑,牙齿带血:“你能给我立一块碑吗?”她又想起什么,摇摇头:“算了,我也不识字。”
“我给你立。”公子的声音很轻,哄人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山贼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划着。
“我这一辈子,也只会写这两个字了。”
公子握紧手,像要把那两个字烙在掌心里。他合上了女山贼的眼,抱紧她:“我记住了,你睡吧。”
月光亮起来,笛声亮起来。竹叶摩挲,声音轻柔,催着落泪的人仰头,看一看青色的天。
白玉似的月嵌在青天里,皎洁得惹人落泪。
笛声缓缓散去。
09
告假了很久的公子回来了,被夫子罚抄圣人训五百遍,锁在书房里没抄完前哪儿也不准去。
又有外地奔来的人请公子去他们那儿断个案,没等夫子发话,公子自己就给拒了。
“小生性子胆怯,往后不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了,还请诸位回吧。”
公子笑笑,手上还沾着未干的墨。
10
公子回学堂的那一天,被夫子用戒尺狠打了一顿。
同窗不知道公子为什么会被打,就像夫子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好好的圣训不抄却要抄几千遍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名字。
世人不知道为什么公子不再识人辨事,就像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过了那一夜,他再听不见任何乐声。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曾好
故事大概:县太爷为缉拿采花贼从南部请来一位奇公子,公子有一身识人辨事判忠奸的好本事,贼人当夜缉拿归案。次日公子回程,半途被山匪劫去,匪首竟是一名女子。女山贼要求公子半月内查出杀父凶手,否则撕票,情急之下,为争得生机,公子只得吐露他能辨识忠奸的秘密,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写作初衷:想写一个主角能够听到人物BGM的故事。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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