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与吴镇

吴用，是《水浒传》中的人物；吴镇，是元代的著名画家。二人除了都姓吴以外，简直是八杆子打不着。但是，有一件事却让他们打着了一杆子。这一杆子，就是他们都曾算过卦。

吴用本来是不用算卦的。他满腹经伦，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人称“智多星”。他本来在郓城县东溪村做私塾先生，后来一激动，设计劫了“生辰纲”，只好上了梁山。为了完成让“河北三绝”卢俊义上梁山的战略任务，吴用与李逵分别扮做算命先生和哑巴童子，到大名府去忽悠卢俊义。

听卢俊义说他生于“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吴用假装大惊失色，吓唬卢俊义说“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怎么样才能消灾避祸呢？吴用接着忽悠，说往东南千里之外避灾，便可逢凶化吉。结果，通过吴用子虚乌有的这一卦，外加好一番血雨腥风，终于把武功又高、老婆又美、家里又有钱、上无老可奉、下无子可养的卢俊义，忽悠上了梁山。

吴镇本来也是不用算卦的。他工诗文，善草书，擅画水墨山水，又长墨竹、人物、杂物。随意点染，便能超凡脱俗。每画山水竹石，则题诗其上，时人号为“三绝”，亦为“元四大家”之一。这样的重量级艺术大腕，根本用不着算卦吧？但对不起，用得着。

原来，吴镇一开始并不是画画的。他年少时善交豪侠之士，武术和击剑都让他着迷。后来，又和哥哥吴元璋（兴亏不是朱元璋）一起拜在柳无骥门下，学习易经八卦。这一学不要紧，以后的日子里，一到还房贷、交水电暖气费的时候，他便背起行囊，走街串巷，为人打卦算命，挣点生活费回家。

怎么，国宝级的大画家要靠算卦挣生活费？什么意思？现在的大画家哪个不是腰缠亿贯？难道吴镇的画不值钱？不，吴镇的画很值钱。既然他的画很值钱，那为什么还要靠算命挣钱呢？废话，吴镇的画从来都是只送不卖的。既然不卖画，哪来的钱？既然没有钱还不出去算卦，等死吗？

但问题是，吴镇为什么不卖画呢？傻吗？别急，让我们从他的画和他的人中找找答案。

吴镇画画有几个特点。

首先，吴镇既画文人画，又学院体画，而且还把各种技法融汇贵通，自由挥洒，独成一派。这样的模范，当然要引来无数粉丝和初学者的竞相效法。但是，吴镇总是对这些人嗤之以鼻，谑称他们为“墨猪”。因为在他看来，画画就是玩耍，所以不过是“墨戏”而已。

第二，在吴镇所有的作品中，渔父图占有相当的数量。自屈原《渔父》和《庄子》中的渔父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以后，渔父便成了清高孤洁、避世脱俗、啸傲江湖的智者和隐士的化身。但在吴镇的山水画中，他的渔父形象却别具一格。他的渔父图中，总是远山苍茫，芦苇萧萧，一只小舟游荡于芦苇之间，舟上的渔父抬头远望，也不垂钓，也不摇橹，也不寻找归家的路。而是就在这无边的江湖上，飘飘荡荡。

“爵禄无心，烟波自逐，当登舴艋，泛舟沧波。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举杯自娱，鼓枻为韵。”

这，便是吴镇的渔父世界。

吴用与吴镇

吴镇作画如此，做人也如此。

除了学习易经八卦，他早年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但他却是“村居教学以自娱，参易卜卦以玩世”。如此看来，他把画画也只当做“墨戏”，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他来到世间，只不过就想玩玩。

既然是来玩的，那还要什么功名利禄，还要什么胜败得失，还卖什么画？

但是，玩什么呢？仕途不行，因为那里“吐百种乡谈，千般扭捏，有限光阴，无穷活计。”又小又忙乱又费心。不好玩。既然自幼喜武好侠，那像吴用一样玩玩江湖？也不行，因为这个江湖“风搅长江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江湖套路深，不能往里钻。那么，哪里才是他吴镇的游乐场呢？

吴镇的游乐场，吴镇自己找到了。他的游乐场，就是他的渔父图，就是他那那颗大心脏。

是的，吴镇的渔父图不是世外桃源，不是东山篱下，而是实实在在的江湖。这个江湖也的的确确是风搅巨浪，鱼龙混杂。但是，他的一颗大心脏，完全可以在这险恶的江湖中，“藏深浦，系长松，直待云收月在空。”这个江湖，并不是归隐之后的一劳永逸，而是在艰险万分中寻找自己的自由之乡。而要获得这里的自由，是需要天赋、秉性、胆气和一刻也不停止的对心中精神世界的追索的。这，吴镇做到了。

当然，吴用的江湖更险恶。但吴用却没有容纳这个江湖的心，而只有行走这个江湖的理想和行动。吴用算卦，算出了卢俊义的血光之灾。只有上了梁山，此灾方才可免。但吴用算错了。卢俊义不但沒能逃脱血光之灾，最后还落得个家破人亡。而吴用自己，最后也服毒酒而死。正因为吴用心中没有江湖，所以也只能算了别人，算不了自己，更算不了江湖。所以，他的卦，一定失灵。

而吴镇，不但算了别人，也算了自己，更算了江湖。

吴镇的邻居盛子昭也是个画画的，每天到他家买画的人络绎不绝。吴镇的老婆好一个羡慕嫉妒恨，就劝吴镇少算卦，多卖画。但吴镇掐指一算，对老婆说：“二十年后就不是这样了。”果然，二十年后盛子昭还是盛子昭，而吴镇，八百年后还是吴镇。

他算出了自己的死期，于是给自己提前修建了墓穴。果然，他的死期如约而至，享年七十五岁。后来明军攻来，很多墓穴都被挖毁，只有他的墓安然无恙。吴镇的卦，灵了。

吴用的卦为什么失灵？吴镇的卦为什么灵验？因为吴用的卦只算了别人，没算了自己；吴镇的卦既算了别人，也算了自己。再者，吴用的卦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江湖在梁山；而吴镇的卦是渔父泛江，舟自漂流，他的江湖在心中。更何况，吴用算卦是计策，而吴镇算的，那是人生。因为他的卦词中赫然写着：

“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一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