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千里被绑架了。说来也奇怪,他是怎么也不会被被绑架的那种人,怎么会有人绑架他呢?然而他还是被绑架了。
也不知道这伙绑匪是怎么盯上他的,原本只是想晚上在河边散散步消消食。没想到在河边拐弯处的草丛里突然冲出四五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把他揍晕了,套在麻袋里。
歹徒们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荒地。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曹千里,他忙对歹徒说千万不要杀我,你们要钱我就给,可我真的没多少钱。不信你们搜我口袋,还有我房间的钥匙,不行你们到房间里去找看看。歹徒说你没有,你认识的人还没有吗?说着掏出一个很老式的手机递到曹千里的手里,说赶快打电话找人交赎金。曹千里战战兢兢的把手机接在手里,望着歹徒说。我…我是一个穷人,周围的人也都是穷人,哪有什么能交赎金的人。那人呵呵一笑说那我不管,要是找不到人给你交赎金,你就等着卖土里,只能算你倒霉。这一下可把曹千里吓得不轻,他赶快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一面心里迅速思索着谁能帮他交点赎金。他首先想到了爸妈,可是他们年纪也大了,在老家做点小买卖,之前还是和家里闹翻跑出来的…于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同事,可他们几个也没有好日子过,刚结婚刚买房,谁有闲钱能支援他。前女友?!别逗了,他们分了已经快两年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新欢了,还会在乎他的死活,也许还会给这几个混蛋一点折磨他的建议…
于是他想来想去也只有找领导借钱了。他双手战战兢兢,连输了三遍都没有输对领导的号码。好不容易把号码输对了,电话从头响到尾,却是没人接。这时曹千里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裤腰带。再拨,终于那边有人接了,然而听到的只是含糊的语言,是…嗯…谁呀?我嗯,嗯嗯…曹千里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喊救救我,我被人绑架了!可电话那边一直是一种嗯嗯哼哼的声音。看来领导又是在应酬喝大了。曹千里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这一次已经都带有哭腔了。然而电话那边还是含糊不清的应答声。终于在这样一来二往无果的通话中,那边的电话挂掉了…听着嘀嘀的忙音曹千里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于是曹赶忙和歹徒说我领导喝多了,我,我再打给别的人,不要急,你…你们…马上就好。此时他的脑袋已记不起任何号码,于是和歹徒说用我的手机吧,就在左边裤子口袋里。带头的歹徒冷笑了一声,说,你当我们傻?你的手机能定位,用你的手机一打不是全暴露了,你赶快再给我打。再没人给你交钱,你今晚就交代在这了。曹千里又按了前女友的电话号码。这次电话对面的回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一种犹如巨大木锤在胸前急停后靠惯性撞击心脏的沉闷打击,把曹千里噎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跪坐在地上,浑身无力。他勉强抬起头对歹徒说。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穷上班的,没有人关心我死活,你们就大发慈悲饶了我吧。男人又是呵呵一笑——那怪不得我们了!说着三个人开始拿锹在地上挖起了坑。曹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连忙趴在地上叩头求饶。可是男人完全不听他的。为了不让他吵闹,直接在他头上猛敲了一下。
于是曹千里头一昏,倒下了。待到睁开眼,仿佛落入了无边黑暗的水库中,连呼吸都很沉重。每呼出一口气,胸腔就好像被石头压上,再也没法回复原位。想要用手抚摸胸口按压一下,却发现手被紧紧地压住。此时他已被歹徒埋到土中,只有肩膀以上在土上面。如果说被埋前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么现在就是对生的折磨。他努力调整呼吸,猛憋一口气不让大地再占据他身体的领地,不会猛的一下压到自己的胸口。他现在只敢用鼻子轻轻的吸取土壤表面的空气就像一只夜晚的黑猫用鼻子在地上轻轻的细嗅猎物的踪迹,但又怕惊到目标,只能尽量用轻微的呼吸掩盖贪婪的欲望。就这样呼吸了十来次,他终于习惯了这样的呼吸方式。于是他又尝试动了动手和脚,可是被埋得太严实,手脚还是没法动。他费力地歪歪脖子看了看面前45度范围内的东西。周围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灯光。远处一两米的地方只有一些小树。应该是被埋在荒树林里,他想。周围只听到一阵阵的蛙鸣和蛐蛐的声音。还有几只的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着实让人烦恼。然而他也顾不到这些。现在全身被土压着,血液流通似乎都静止了,感觉所有的血管都被挤压得要爆炸。蚊子叮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但是土的重压让他浑身的感觉器官都没有那么灵敏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甚至有种幻觉。也许当蚊子叮破他的皮肤,先是表皮,然后是真皮,再然后就来到了膨胀的鲜红的,此时慢慢变得暗淡的生命管道,把尖尖的口器插入他的血管…而这血管积攒了巨大的压力,当口器费力钻入,准备大饱口福的时候,刚好是对血管的释放压力。无数的红细胞如同越狱的逃犯慌不择路地从缺口冲出,瞬间把蚊子挤到爆炸,在这爆炸后,只剩蚊子的翅膀在黑夜里无声飘落,估计这些吸血鬼死也想不到会这样从体内被美食爆破而不是从体外被拍爆…那些越狱的红细胞再次越狱成功,他们将会再次落到曾经的监狱的脸上犹如征战后叶落归根的战士…这样想来,曹千里忽然有点快意…
迷迷糊糊之中,睡意又袭来。但是他明白睡了就永远也醒不来了。于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陷入昏睡的状态,他使尽全身力气又挣扎一番,可是土还是纹丝不动。只剩下脖子在前后做小幅度的晃动,呼吸似乎更困难了。绝望再次袭来,一扫之前的快意,犹如夏日午后不期而至的硕大的乌云瞬间遮盖骄阳,巨大而沉重,让人不得不感觉渺小压抑。
此时他开始回想了自己的一生:
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吧?那些美梦就不说了,最差的梦也应该是找个不爱的人,做着不咸不淡的工作,被孝顺或不孝的子孙后代围在充满腐朽气味的丧床上了此残生前发几声临终遗言吧…对了,那个混蛋领导我累死累活为他卖命,现在叫他拿点钱来救我的命都办不到。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土里面伸出头来咬他。还有那些同事和前女友,为什么倒霉的是我,不是他们,他们谁都比我该死,该死的老天!唉,想到我那爸妈。生了我这个没用的儿子,他们当初在我刚来到这世间时应该抱着多大的期望,应该不比此时埋在我身上的土少吧…
他忍不住流泪的感觉,可是由于土的重压,竟然连眼泪也流不出来,此时他的脑袋已如同一个通讯线路被破坏的光杆司令,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最远的距离。他觉得终于意识到。悔恨也没有机会,于是干脆闭上眼睛等死。
就这样在悔恨与空虚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还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反正时间是没有意义的,特别是对于一个站在奈何桥上的人——不,准确说是脑袋来说——这一切不过如同坐上一列长途列车,就像当年他上大学时的旅程,睡八小时和十小时区别都不大。
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又是一段的清醒。此时他已坦然接受死亡。
然而他发现一切并没有那么糟。好歹他此刻可以安安静静的,在这夜晚欣赏着这蛙声虫鸣死去。不会被同事领导前女友一群假惺惺的人的哭泣所打扰。而且他还可以享受土葬的。要知道现在仍能保持全尸的机会太少了,最后都像柴一样被扔到炉子里面烧成灰。用古代人的话说就是挫骨扬灰,这在古代是十恶不赦,与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才会受到的处罚,想想就头皮发麻。如此这般的想,他竟然有点有点要为自己唱赞歌的感觉。他慢慢闭上眼睛,听着周围的声音,首先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是从东南角过来的,是的,别问为什么知道为什么是东南风,因为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东南风,此时谁也不在,他说是就是;然后是小虫在树叶上爬过的声音。树上的叶被虫踩落,落到地上的声音…原来一切的声音这么多,以前都没发现。他又试图动动手和脚,然而还是没办法。由于长时间的很压迫,手脚已经很难有具体的感觉,他们给大脑的回复只是一些麻涨的感觉,那样飘渺,仿佛战时被干扰的电台发出的模糊不清的信号。他又闭上了眼,用细腻的注意力解析着这飘渺的感觉。慢慢地,从脚底板那些无数麻木的点仿佛长出了根,一丝一丝的细线。进而退幺身体手臂上。也从一个一个痛的点。感觉渗出了一丝一丝的细线,围绕着他的身体。他感觉似乎自己在慢慢成为一棵树。自己的脚,手脚和躯干就是跟和埋在地下的树干。而自己的脸和脖子是地上的树干。头发就是树的枝叶。已经这么一想。这感觉竟然顺着他的意思就这样发展下去了。全身的根毛迅速地向周围的土壤中生长。自己的皮肤慢慢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根根头发就像风中的柳枝一样舒展开来。他的鼻子变成了树上的一个结,两个两个耳朵变成了竖的两个小洞。而嘴变成了树上的一个大空洞。他甚至想到如果有这个大空洞以后像松鼠那些小动物会不会把越冬的食物存到他这个空洞呢?也许它会变成半人半树的不死树人。他忽然觉得这个想法很酷,只是没有人能看到进而又转到略微的失落。他又想到自己的头发如果真的变成树枝。那应该是非常好看的。因为他前两天才理了发,做了个发型。几缕头发,在头上做出了一个很飘逸的叠发造型。想想有这样造型的枝条的树也是多么潇洒。可是刚才被他们买下来的时候给在他的头上来了一角。想来那发型是被破坏。该死东西。他忽而又想起要卖马那些歹徒了。然而不是因为谋谋了他的命。而是破坏了他可以化身为飘逸的树的发型。突然意识到这个情况。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在人言人在树言树。作为一棵树,他现在为自己枝条的形态而愤慨,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又得到了自我的安慰。继续他的树的进化。他感觉他。周围萦绕着丝丝白绒绒的细细的根毛。之前压迫的感觉也没有了。仿佛现在全身都能从这土壤中吸收水分和空气,竟有一种躁动的感觉。浑身的根毛,恨不得继续分裂,一直向更深的区域散发。他们顺着这土壤。看过别的树的根毛。穿过。我这小树林的土地。穿过远处的小土路。顺着公路从公路的地基旁边一直沿线延伸向城市。伸到他说租住的房屋下面。另一部分则顺着公路到了高速公路。又顺着高速公路穿到了他家乡的地下。回到了他老屋的地下。与他家门前的两棵枣树和香樟树。的根缠绕在一起。又从土里伸出。江老屋一层一层地包住。中午的灯已经熄灭,只能听到。屋内。有两个人的呼噜的声音。所有的根毛,随着这呼吸的呼噜声也在一颤一颤的震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家里的那几个人,那一块根毛上。让他们把家紧紧抱住。永远不要松开。突然一阵湿滑,让他从这遥远的想象中又回到这块小树林。竟然是眼角的泪花落下来,还是放不开。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叹气,其实只不过是逼空中的一阵气息。他定定神,又回到他树人的伟大变化中。现在根枝叶都已成了,就差树干的演化了,脸上的皮肤不正如同树皮吗,一个个皮肤细胞就是树的粗糙表皮,作为生物专业的学生他可亲眼见过显微镜下的皮肤细胞,排列组合和树皮真的像,以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突然想拍脑袋,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原是想通,可他发觉晚了…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可让他难为了,人皮肤上有汗毛,可树皮上没。是的,他的演化之路遇到阻碍了,这下可头疼了,仿佛比之前埋土里还让他难受,他思来想去,感觉脑袋都要炸了。一阵风吹来,吹落额前的发丝,拂着眼睑有点痒,他突然睁开眼,想要叫起来,可是叫不出来,只能憋红了眼,是的,肯定是这样,柳树皮上没毛,松树没,榆树杨树也没,可总有一种有,就是那种,他要化的是那种。可是叫什么他却叫不出来,可他知道有,他学过植物分类学,里面肯定有!别的都有,树皮有毛的树当然得有,因为那么像人,那么特别,怎么能不记,因为他就要变成这个,怎么会没,那他的演化不是笑话了吗,不可能!他已经急得快要跳出来,只后悔当初在大学怎么不把植物分类的书背下来,甚至于比遇到无怨无仇前来埋他的绑匪还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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