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潮湿的,如同昼伏夜出的两栖动物。她的眼睛像玻璃一样透明。
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结婚于十年以前。那时她是全系最丑的一个,头发乌黑,身材细长,有兔子一样的门牙和短小的下巴。这届的生物系非常巧合,男多女少到残酷的程度,荷尔蒙泛滥的我的同学还能把她当作别无他用的笑柄,由此可见她的不受欢迎。比起说因为是丑陋的缘故,不如说这种反感是一种本能的生殖隔离。她是一种陌生的不俗的丑。
她学习很认真,但成绩非常一般。第一年我的同学常常窃窃私语,断定她有智力方面的病症,她回答问题时,紧张得肩胛骨在连衣裙下面一下一下抽搐,看起来很可怜,好像被做过实验的濒死小白鼠。后来连老师也不再理会她,她的座位越来越靠后,一个人坐在墙角,有些时候沉默地趴着,或者干脆背对讲台。
我的同学知道她在生气呢,生我们的气,更多的是生她自己的气,但那又如何呢?我的同学开始恶意地嘻嘻哈哈,她的名字被夸张的提起,我的同学模仿她说话的哆嗦口气,给她起很多以生僻丑陋动物为名的外号,这方面他们可谓得心应手,毕竟,这是生物系。
有一次,年轻的男老师特意跑题,讲起一种深海鱼类,那正好是她那段时间的响亮外号,由一位女生在书里发现,那张外星生物一般的脸与她简直一模一样。老师的话音刚落,底下兴奋的交头接耳声便起,我的左右低下头轻声笑起来。我抬头看老师的表情,发现他嘴角也挂着一丝微妙的微笑。
那表情使我一阵恶心,本能的危机感让我努力扬起嘴角,可是我的肌肉发紧,胸口闷的要命。我身边的张盯着我,我咽下口水,对他笑了一下,发现他的眼神像捕猎的鹰。
第二天,我获得了一种狒狒的名字。我被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挤进了另一个墙角,好像油脂里的另一滴水。
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张的生日,他们打算偷偷溜出宿舍喝酒。破天荒地邀请了我,彼时我的家里正给我施压,我父亲是一个现实的人,在我上大学之前他不止一次告诫我:除了搞好学习,还要搞好关系,甚至有时候,关系比学习更重要,知道吗?
我知道,我还知道我有几个同学家境殷实,张的父亲甚至是一个小城的市长,张是父亲给我定下的第一个目标。父亲知道我被张等人排挤之后,心急如焚,多次打电话来批评我,语气铁面般严肃,好像是上司在批评业绩不佳的下属,他自己一辈子只当过下属,拿腔拿调的批评里总有一种模仿秀的滑稽感……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唯唯诺诺应着,心里一片空白。
我去了,即使自己也惨淡地明白,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不想和对方联系在一起,但既然父亲这么说了,我索性去一趟,也好对父亲有个交待。我猜他们无非就是拿我取笑,再赠与我一个丑动物的名字之类。
但我错了。
我走进包厢,气氛已经醉醺醺的,酒瓶子横七竖八,人也横七竖八,半个蛋糕立在茶几上,剩下一半涂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她,她居然坐在那里的一个角落,化了古怪的妆。
张拿着麦克风稀里糊涂地唱歌,他看到我进来,非常热情地邀我一起唱。我被他拉过去,送他的生日礼物被他一把扯过,随手一扔,正巧落到那半个蛋糕上,埋没在奶油里。
人群合唱起来,一曲终了还意犹未尽,他们开始起哄道:
接吻,kiss,亲一个。
她被人群推搡过来,手足无措地站立在我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愈加与那些鱼类相似。谁摁着我的后脑,班里几个女生都到齐了,她们美丽动人的面颊笑意盈盈,涂抹着各色指甲油的纤纤玉手也摁紧了她的后脑,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像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一个胡乱的吻。我们没有找到彼此的嘴唇,也毫无接吻的意愿,只是两张脸在一起磨蹭了片刻。她的皮肤惊人的潮湿,我的皮肤感觉到她是在哭泣,当那些手松开我们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依旧在高度慌张无措的状态,慌张得似乎都忘了流眼泪。在她的背后,一个女孩甩着手厌恶地说:头发真油。
后来散场了,大家纷纷离去,寿星结了帐去赶下一场。屋内一片狼藉,奶油到处都是,甚至还黏在了天花板上。我留在最后,喝着一瓶啤酒,她也没走,怯生生地打量着我。我醉意正酣,抬起头对上她的潮湿的眼睛。那双眼睛使我想到一些生物,比如半人半鸟,以水手为食的赛壬。
你今天晚上没唱过吧,也唱一个给我听听吧,我说。
她惊恐地摇摇脑袋。
唱!我说。
她低下头,半晌,轻微地哼起了一段旋律。
我大感意外,我以为她会点一首什么流行情歌,再哆哆嗦嗦拿起麦克风,抖着嗓子唱歌。但她是清唱的,那段旋律我从没听过,她的嗓音也意外的迷人。
等她唱完,我感觉自己像从海里游完泳回来似的。
什么歌,我问,我的嗓音也似乎被软化了,温柔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随便唱的。她回答说。
唱得真好,可惜我没听清,你可以再唱一遍么?我说。
她害羞的笑笑,刚要开口,我吻了她。
张忙起来了,他春风得意,不再拘于校园欺凌这种高中生的无聊玩意,班里一众男女紧跟他的步伐。我乐得自在,继续我的学业。
我曾经思考过很多次,是什么让我爱上了她?也许是她美妙清丽的歌声,也许是我从小对生物的天生喜爱——相比人,她更像一种生物,我对她的爱就像疯狂科学家对畸形怪胎的爱不释手那样。又或许是我的英雄情结作祟,我幻想我拯救了公主,其实我是拯救了一条鱼。
我们不咸不淡的约会,不咸不淡的恋爱,接吻时我感觉像潜入了海底,她的口腔带有深海的苦咸味道。我发现她比原来气色健康了一些。
某天我对她说:下个月有个校园歌手大赛。
她微笑着,她笑起来像一种蛙类。
你可以去参赛啊,我说。
不了,我……她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去吧,让大家都知道你唱歌很好听。我说。
我受够了众人怜悯的眼神,他们已经无视了她,却开始可怜起我,仿佛我是什么倒霉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的女友拥有绝伦的嗓音,在他们眼里她等同于一条丑陋的鱼。而我是一个因为一次与鱼接吻而陷入厄运的喜剧(悲剧?)角色。那天摁着我后脑的人甚至跑来和我真诚的道过歉,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真对不住,都是我的错。这样,给你介绍个好的,一晚上才两千,报我名给你打折……
我咬紧了牙关才忍住挥拳打他的冲动。
去。我说。
她答应了。
比赛那天我特意挤进前排准备为她喝彩,但当时的情况大出我的所料,她选择的是一首过时情歌,刚一张嘴我就知道完了,她大舌头的毛病在奋力咬字时更为明显,愈明显她愈慌张。观众席的阵阵倒彩宛如恶浪,使她狼狈不堪。赛壬被海吞噬。一曲唱罢,她无地自容地跑下台,我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评委席一众老头老太太开始摇头,我听到一个老而尖刻的声音说:什么东西……
当我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向我袭来时,我也逃离了会场。
在场外的小道上我发现了她。她在哭,虽然她有过无数次的失态,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的眼泪极多,同时开始流出鼻涕。她看到我时慌忙用袖子擦脸,我从她的眼神得知她似乎想要一个拥抱。
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我用她能听到的声音问:为什么。
她神色一动,悲哀染进她的面孔。我不期待任何回答。我失望地回头走掉了。
但我们没有分手,她不是那种刻薄、会撒娇、爱翻旧账的女孩子。下一次见面,我还没有道歉,她的神色反倒比我还愧疚。
我唱不好这种歌,我问过他们能不能清唱,他们不同意。她小声解释道。
是我的问题。我说。我没有进一步道歉的意愿。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对她似乎已经足够,我看着她放松的脸,猛然感到一阵恶心。
毕业以后我进了一家研究所,她没找到工作,在被社会的海洋漩涡卷入之前,我们决定结婚,是我先提出的。比起一个泼辣棘手的女人,我更倾向于与一只寡言的鱼一起生活。我的父亲得知此事非常失望,他倒不在乎我的妻子酷似一条鱼,他只是对于我没能捞一个富家女而意难平。父子关系原来如此不可思议的脆弱。我记得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话以他愤怒过后的悲伤发言结束:
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妈。
三个月之后,他淹死在故乡的河里,没能找到他的尸骸。几个姑姑办了丧事,但当时我的工作正是重要阶段。我没能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后来我才知道,她们胡胡乱乱地,最后决定在棺材里放了一辆我父亲唯一的自行车。一个穷酸的,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衣冠冢里唯一合适的衣冠是辆二八大杠。我大姑亲手把灰擦净,我二姑给它上蜡去锈,我三姑给它披一层绶带。它光亮如新,被埋入地底。
她的父母虽在本城生活,却也隐蔽而沉默,如一双深海鱼类。我们去她的家庭,家中陈列平凡到难以给人留下任何印象,我也未能记住她父母的面孔。与她那张惊人的脸相比,她的父母仿佛是一张旧照片里的人物,气喘吁吁,扁平难支。有关她的家庭,我唯一的印象是昏暗客厅里巨大的一具鱼缸。水清亮透彻,没有任何装饰物,孤零零养着一只黑色玛丽鱼。
我没有询问,但偷偷比量了她的身高,很合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怪异的念头,这也许是一个巧合,比如她因为自己长的像鱼,所以才要养鱼,才要学生物系……这是一串巧合而已。
于是我们还是结婚了。
没有孩子,我不想要,她,我一直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她是个合格的妻子,把房子打扫的一尘不染。哦,我们所居住的房子是她父母的,是那场会面的唯一结论。陈旧窄小,两个人勉强可以居住。我在窗明几净的研究室忙碌的时候,总会想到她的白天。她会干什么呢,家务完成之后,她会眺望一下窗外么?这和被关入鱼缸的鱼类又有什么差别呢?
从春到冬,从秋到夏。我觉得自己变得迟缓了。我也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遗传了父亲的缺点,毫无升官发财的天分。工资象征性地涨了一些,头衔翻了一次,也看不出什么提升。她却透明如往常。邻人喊她于太太。于,是我的姓氏,又是一个巧合。我不知道那些把这个称号喊出口的人含不含一些无聊生活里的无聊玩味感。但我看到她被这么喊的时候,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倒是含情脉脉地看向我。
她是爱我的。我迟钝地反应道。不知怎么的,我后怕起来。
宛如一潭死水的生活里,一颗石子投入在我的湖泊里。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
新来的实习生是个北方的内陆姑娘,毫无妩媚气质,却带一股涩味,像头草食动物,比如一头鹿。因为工作关系,我们的交流愈加增多,我感到自己的心摇摇欲坠起来。在我发现自己的心开始摇晃不定之前,我的妻子似乎比我还要敏感。她望向我的眼神愈发哀怨,那天她还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对我说:我给你唱支歌好吗?
唱吧。我抖着报纸说。
她开始唱了,歌声凄凉,我一开始尚能继续阅读,渐渐的,我感到自己像被海水包裹住,动弹不得,就连面前这片海的束缚也仿佛人类一般悲伤不已。她最后哭出了声,歌声断裂在空中,像匹被割裂的绸缎。
别离开我。她哭泣着低声说。
我莫名其妙,午夜梦回时出现的那头鹿才让我恍然大悟。
但为时已晚。鹿姑娘的青草味使我欲罢不能,她很爱笑,眼睛如牲畜般驯良。我们偷情,一次,两次,十次,她的背上有梅花一样的大片胎记。我的前半段人生仿佛在沉郁的海里浸泡着,被无处不在的水压痛苦捏挤,鹿姑娘使我第一次嗅到了海以外的味道,原来世间还有阳光,露珠,花瓣和青草地。
回到家之后,面对我的妻子,我开始小心翼翼。可我发现她的表情愈发温柔起来。
与鹿姑娘有约的那天早上,我洗脸时被妻子按进了盆底。
我不知道就在刚刚,她做早饭时的温柔面孔是否是一种精心的伪装。但她的手力气极大,我动弹不得,我的脸孔紧贴着塑料脸盆,这使我突然想起了最开始我们的那次潮湿的接吻。一张折叠的纸。我放弃了挣扎,反倒尝试去吸入更多的水,就这么死去吧,死在水里,像我的父亲。
我意识模糊的那一刹那,妻子把我抬了起来,我的余光看到她痛哭流涕,我还模糊地感到自己失禁了。
等我苏醒,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大脑像裂开般疼痛。她似乎在客厅看电视。当我走出房间时,她面不改色,随着电视机的笑声而含着笑意,对我温柔地说,我帮你请了病假。
我的背脊冰凉,那一刻我想我非要杀死她不可。像宰杀一条鱼那样。
烧?
烧。
那就烧了。
我扭过头,走出了火化间。
鹿姑娘搞来的药很好用。妻子的父母也没有要求检查,甚至没有哭泣,我这才得知她有心脏病史,这样似乎更好。面对那杯咖啡时,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安宁,甚至有些魅惑。我恍惚之际,她已一饮而尽,并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接着她晕眩,抽搐,口吐白沫,翻起白眼,脸色发青。最后慢慢变冷。我清理了她,尽可能的温柔。她鱼类的脸在死后有点孩子气,我注视着这张瘦弱的脸。对着这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突兀地说,对不起。
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缠绕着我,但我摆脱了她——一个曾经试图杀死我的杀人犯。我刚想给鹿姑娘发条微信,背后的火化间里传来了低沉的、咕噜咕噜的响声。
是什么?我回过头,我看见炉子里一滴一滴地渗出一些腥味的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炉门开始膨胀,小股温热的水喷涌而出,打湿了冰冷的地板。像一个女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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