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说话、做事、走路、连吃饭都很快，而且，喜欢“抢”——抢着走前面，抢着过马路，抢买单，抢客户，抢……
因为我怕耽误时间，怕别人不高兴，怕失去节奏感，怕抢不到主动权，怕失去既得利益，怕没有存在价值。前辈说得很有道理：保持进取心，保持恐惧感，是成长的驱动力。为了让自己获得更大的成长，我很努力地“抢”，很小心地“怕”，就这样一路走来，便是人到中年。
可能是抢得太快，也可能是怕得太深，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岁月流逝四季流转，就已经走完了来时的路。
这跨越四十多年的来时路啊，怎么会那么短呢？还没来得及好好为爱痴狂、还没来得及深化自己的城府、甚至还没来得及学会很多包括卑躬屈膝、欺上瞒下、人前一套背后一刀等等“江湖必杀技”，就已经走到了人生半坡，这时间，都去哪儿了？
年龄大了，更加喜欢、当然也更加愿意去回味从前。
那时，我是个身材矮小、体格瘦弱的少年，一个人踟蹰在故园的山川田野间，看着日出日落、云起云散，小小的心里，居然也有淡淡的忧伤。那时的时光，是缓慢而又悠长的，只有在夏日午后一觉醒来，才能从窗棂间光影的缓缓移动，感受到光阴的慢慢流逝；
那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身材依然矮小，体格依然瘦弱。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片田地，春天里整齐的秧苗在五月的风中点头；夏日里大片禾苗肆意生长我甚至能听见穗子抽条的声音；秋季白天阳光灿烂但清晨去上学的时候，田埂上半枯的野草挂满了白霜，恍惚间会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寒冬来临的时候，大地仿佛睡着了，田地里的作物早已收割，树叶和草叶也已枯黄凋落，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里夹杂着蜂窝煤燃烧后散发的气味，刺激着鼻腔，眼睛里有时会忽然溢满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寒气的刺激，还是因为季节的流逝……
后来，时间过得越来越快。
很快，我变成了身材矮小、体格瘦弱的初中生；变成了身材矮壮、体格越来越健硕的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变成了社会人——在越来越快的节奏下，我甚至只能忽略自己内心的感知，忘记季节的更替，以“实现理想、创造价值”之名，让自己在工作、升职、加薪、赚钱的这条路上一路狂奔，连头都没时间回、不，也可能是根本不愿意回头！
因为，我“怕”呀，所以，我“抢”啊。
就这样，连滚带爬到了99年。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不大，七十多平方，但好歹不用再住出租屋了。收房之后，和出租屋的房东沟通退房事宜，打包，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除了公司宿舍，这出租屋该是自己进入社会之后住得最久的居所了吧？住得久了，便很容易无由生出或浓或淡的眷恋之情。虽然知道每次搬家都要“断舍离”，但真正需要丢弃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物件时，还是心有不舍反复斟酌。就在墙角堆放的几个纸箱里，忽然就发现了一些有意无意舍不得扔掉的东西。
几十张画稿，一堆纸页已经发黄的手稿，十几本剪报，还有上百封与家人与同学与朋友之间的往来书信。若是论及价值，它们不过是一箱废纸，但是，当我在灯下细细展读的时候，那些曾经的过往时光，那些因着文字、绘画、书写而变得充满质感的缱绻往事，忽然便呈现的眼前。若不是因为这些物件，我差点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个貌不惊人、然而目光澄澈的少年；也曾经是个表面骄傲、其实内心充满卑微的伤感的年轻人——然而，我很快被现实世界所改变，飞快地朝着除了赚钱、除了获取利益之外，对其他事物毫无兴趣的“洼地”坠落的成年人，我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成一个世俗的、油腻的、我曾经极度鄙视的中年男，我的腰腹，将很快被脂肪和赘肉占领，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强壮肩臂，将很快肌肉退化力量消退，更可怕的是，我的内心，将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真的情感，将不再追求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我不怕时光改变了自己的容颜和身材，但是，我真的很害怕另外一种世俗的力量，它很强大，很魅惑，甚至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它、拥抱它、融入它，不知不觉被它改变——那就是“现实”的力量，它的强大，足以改变我的内心，用锦衣玉食、金钱权利等“油腻”之物铺陈到内心的每个角落，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排挤出去——
我有多久没站在楼顶仰望星空，在浩瀚宇苍穹之下发出追问、与自己对话了？
我有多久没有留意季节的更替、忽略时光流转了？
我还能认真地、从头到尾读完一本没有“鸡汤”、没有“致富秘诀”、没有“经营之道”的书、只是为了享受文字之纯美或思想之深邃么？
我还记得一幅画是怎样画出来、一篇散文是怎样写出来的么？
甚至，在匆忙的上班路上、在急促的差旅途中，我还记得一片树叶是怎样恋恋不舍地从枝头坠落、一朵鲜花是如何在无人的角落傲然绽放么？
……
我一直自信地认定自己已经是个对事业很有追求、对工作生活很自律的人，定目标、做计划，每日严格作息管理，报读各种培训班和职业训练课程，闲暇时把出租屋打扫干净，天气晴朗一定把被子搬出来晒，还在狭窄的窗台上养了一盆花——但是，出租屋生活的最后一个夜晚，苦心经营若干年头的“事业大厦”，在我面对那箱发黄的纸片，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进行“生命追问”的时候，有一种摇摇欲坠、根基动摇的感觉。想来，任何真正有追求、对生命的质量有更高要求的人，都应该在快速奔跑一段路程之后，慢下来或停下来，仰望浩瀚星空或俯瞰岁月长河，发出对自己的终极灵魂拷问：
我以生命加持的所有努力，包括不顾一切的“奔跑、拼抢”，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只得到物质的丰盈、金钱或名利等外在的东西，却在此过程中失去了自己，忘记了内心的诗意、丢掉了那些与时光、与爱的深沉体验，值得吗？
似水流年，若流逝的时光寡淡如一潭死水，生命中最鲜活的、可以用充满热情的文字和图画描摹下来的部分，居然连死水微澜都无法带起，那么，这样的生命还有质感么？这就是我多年努力之后想要得到的生活么？
就在99年底的某天，就在世纪之交、仿佛地球最后的夜晚，我打包了所有行李，正准备展开一段全新生活的时候，命运忽然赐我以棒喝，有如醍醐灌顶，一束微光照亮了灵魂深处的征程，我是我已经走过已经经历过的短短来路，也是我即将栉风沐雨昂首前行的长长归途！
也就在那个晚上，收拾完所有的杂碎，我独自在屋顶仰望黝黑的、不见星月的夜空，身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我告诉自己：我要活的泼辣一点，过得鲜活一点，人生有一百万种活法，我不要被功利的迷雾蒙蔽了双眼，让自己把一生活得像一天，更不要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浮躁和遗憾，走进这浪漫良夜……
后来，我比以前跑得更快、不，是更快乐了！
我试着捡起以前曾经心心念念喜欢的事物，画画，篆刻，拍摄，书写，阅读，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是，我不再把“这有什么用呢”挂在嘴边，更没想着一定要用这些事情为自己赚多少钱获多少利，我只想让自己每一天“谋生计”的工作结束后，给灵魂一次次放飞的机会，让自己有机会慢慢地去靠近生命中的星辰大海。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在不断尝试各种可能挑战生命极限的时刻，我才能用更沉溺的方式，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如同还是当年那个在田间地头徘徊的孩子，一边割猪草，一边和野花野草说话。偶尔抬起头，看见一朵朵如蓬蓬松松的棉花般的白云，在湛蓝的天际缓缓游走，直到消失在黛色的远山后面。有时候，随着孩子的脚步，蚱蜢和草蝗从草丛里蹦出来，然后隐现在更远处的草梗上。偶然会低飞的蜻蜓，抑或是蝴蝶，翅膀扑闪的声音或者“嗡嗡”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无比清晰，只要一阵风轻轻掠过，，它们就和蒲公英的孩子们结伴流浪，消失在翻翻滚滚的草浪里。此时阳光和煦，此时天地清明，孩子的心里啊，充满了喜悦；孩子的眼里啊，充满了忧伤。
曾经有人担心：离开体制离开单位不再领受每月稳定有保障的薪酬，你还能养活自己么？也有人质疑：你这样做，有意义吗？把时间填充得那么满，居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生命更有质感”、“让自己回归故园”？更有人断言：一地鸡毛满身狗血，你肯定会后悔的！
当然，也有人用小碗鸡汤鼓励我：生命只有一次，率性地活着、痛快地活着，让灵魂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好心的人们啊，我想说：一路走来，我真的不需要鸡汤或狗血，保持独立的姿态去痛饮生活的满杯，已能给我足够的滋养。来路太短，归途很长，我并未放弃自己对工作的尽心勠力，但我更清楚，所有的努力打拼，不是为了赚最多的钱去改变生活，而是不让自己被生活改变——数十年的来时路，栉风沐雨，只为了归去时仍是保持赤子之心的少年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四十岁开外，不出意料地，我长成了矮壮敦实、腰腹凸出的肥腻中年男。但对于有心人，每一段人生都不是浪费。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细细地、投入地经历过了，那些真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也就慢慢地沉淀下来，太快，光顾着赶路或是争抢，也许我会错过更多。也许，远行的路没有终点，用充满质感的时光、用爱与回忆来填充，才能够走得更远。
夜深人静，依然喜欢一个人跑到顶楼去仰望星空，叩问自己的灵魂。
曾经以为自己奋不顾身只会一路向前，待到时光沉淀，却发现本应不惑的自己，却越来越喜欢眺望来时的路。那弯弯曲曲的来时路啊，看上去那么短走起来那么快，透过时光的面纱，我时时可以看见自己还是那个徘徊在故园田间的孩子，然而稍一转身，便是山河岁月青春不再，叹息也好不舍也罢，短短的来时路啊，浓缩了四十多年不可复制也不可重来的时光。就在这段光阴里，我曾经走得实在太快，快到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走了很远的路，却遗落了自己的灵魂。好在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灵魂追问，让我心智澄澈头脑清明，终究没有在越来越快的奔跑和拼抢中迷失了自己。
当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时，我又将走上新的时光之旅。那是我的回归“故园”的路，也是我命定的征程，现在我希望自己走得慢一点，让灵魂跟上脚步，重拾生命美好的印迹，不再辜负长长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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