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小的池塘,也会泛起涟漪。马长禄、马长寿兄弟俩无疑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马长禄坐在高高的大轱辘牛车的左辕条上,右手挥舞着牛筋麻花鞭子,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黄牛,看似要狠狠地抽几鞭黄牛背了,可只是鞭子的影子在牛背上晃了一下,鞭稍儿也没有落到一根牛毛上。终于到了地头,早已在车辕条上瞄直了前面的粪堆子,麻利地跳下车来,把鞭襻(pan)儿挂在辕条前端的红柳鞧(qiu)抓子上,一收缰绳,解开肚带和牛轭,抬起车辕条,扬起大轱辘车,用平板铁铣把粪从车槽里扛出来,再压下辕条,放正轭头,系上肚带,套好车,这一切他熟畅得不能再熟畅了。这套车拉粪的活,在马长禄的手里就像游针走线,得心应手的能生出花,在他心中,这一车车的粪,一年会比一年拉得长,拉得远,他的田地会随着这整齐的粪堆了伸向远方,一直顶到白寡妇家的地头。
他是生来就要干事的人,刚过而立之年,高挺的鼻梁带着一个尖钩,一对炯炯有神的眼中,两只眸子灵动地闪着光亮,六尺多高的个头,身体结实有力,做起事来从容不迫,有章有序,总会先人一步调拨好一切,然后踏踏实实,就像今天一样拉好每一趟粪车。他很幸运有一个不错的出身,父辈给他们兄弟俩挣下了不错的家底,还送他读了几年塾书,只是他志不在此,学会了书写记账,就回到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他要发家致富,大干一场,倒是他的兄弟马长寿,读得进去书,还上了新式学堂。
中午日端,黄牛抡头甩耳,车也慢了下来,马长禄不甘地卸了车,把牛拉到棚下拴在桩上,往牛槽里添满了麦荑子,进了街(gai)门,从门边的木柱子上拿下布条掸子,来回在身上拍了几遍,感觉拍打干净了,又到瓦盆上打了胰子,洗干净手脸。他一直是这个习惯,他是读过书的人,虽然不能像城里人那样讲究,但也绝不能是地道的庄稼汉,他要活出乡伸的样子。
马长寿带着媳妇回来了,媳妇姓柳,没有媒妁说合,是他同学柳克勤的妹妹,在兰州城里上过女校。
马长寿和柳克勤是同学,在新学堂里他俩站在一起,就是一个新哲学命题,一个文静瘦弱,面皮瘆白穿中山装,永远文文静静,谈吐低声斯文;另一个高大孔武,面若紫铜,穿土布长衫,乡土气十足,偏偏爱高谈阔论,就这样两个看不到一点相像的家伙,却形影不离。马长寿总对时局社风有所针贬,滔滔不绝发表议论,柳克勤总能从容淡定地听完,然后不紧不慢地点评两句,就这样一个爱说,一个会评,高个儿的马长寿昂扬着头,唾沫星子飞溅描绘理想蓝图,矮个子的柳克勤低垂着头,思索着渺茫的人。
假日柳克勤总要叫上马长寿到他家里去,殷实的家境,雅致的陈设,文明高级的家庭氛围都吸引着乡里娃马长寿,尤其柳母落落大方,似乎还很欢迎他这位同学,这让马长寿轻松没有了负担,渐渐马长寿也就习惯了来柳家串门,顺便改善一下伙食,柳家的回锅小面片子,又香又劲道,还有各色小碟中盛放的精致小菜,真是讲究人家的生活。
柳家只有他们兄妹俩和母亲三人,还有一个做饭的王嫂,父亲前年去世了,家里的生意虽有山陕会馆罩着,可柳克勤瘦弱的身板,一副文弱模样,总也支撑不起门面,更别说提振家业了,家里的药铺和三合铺子听说已被人盯上了。柳家姑娘倒想做为一番,去年从兰州新学堂回来,风风火火到铺子里想要整顿一番,首先她要亲自进批新式货物,改变经营方式,其次要查清旧账,拯救半死不活的店铺。她向掌柜要钱,掌柜抱出几摞账本,往桌上一放,从皮匣子里摸出十多块银洋,就不再打理,她问这铺子里的流水到哪里去了,掌柜说都在账里,账本她看不懂,也不会合账,再说她哪有耐心去查翻那些腌醮着口水和旱烟味的账页子,几个会合下来,她兰州新学堂学的那几套顶不上一点用,也唬不了几个老死皮,只能偃旗息鼓,退到家中后院摆弄起从兰州带来的洋戏匣子,跟着调儿呓呓呀呀的,说是在唱西洋的歌剧,还有北京的京剧,一会儿哭笑,一会尖呖,直烦的柳母要疯。
马长寿跟柳克勤来家里第一次见到了柳玉嫣,神密的香水味,随着飘动的一袭宽摆学生裙,眩得他目晕口呆,柳克勤向他介绍的时候,马长禄像个当众发言的小学生,触到柳玉嫣伸出的柔绵无骨的纤手那一刻,他像触了电面红耳赤。晚饭坐在饭桌前,接过王嫂递来的饭碗,马长寿只顾机械地往嘴里拨拉面片子,头都不敢抬一下,柳母一个劲地劝他吃菜,他也只是应诺,乘此用眼角悄悄斜瞄了柳家小姐一眼,满头的大汗顺着马长寿的两鬓直流,眼里也渗满了汗水,不敢看,也看不清,他只能推说吃得太热,要出门到院子里去凉一凉,站起身的一瞬间,他瞥见柳玉嫣低头似乎强忍着笑。这第一个会合,他马长寿算是完败了下来。
匆匆地告别了柳家,回学校的碎石子路上看不到行人,想必各家都还在吃下午饭吧,马长寿兴奋中渗杂着一股儿恼恨,见了柳家洋学妹,自己土不拉级的,看那哪不顺眼,土布衣裳,千层底的布鞋,灰头土脸的模样,没有一样展得开,拿得出,真是扫兴,手都有点不好意思伸出,唉,自己真是窝囊!
一枝随风飘动的柳条荡悠在马长寿的头顶,似乎也来招惹烦心的他,马长寿嗖地一个蹦子,扯断了高高飘舞的柳条,一瞬间他看到自己修长健硕的影子也随着有力的跳跃起落,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自信地再次跃起敏捷地够到了一枝更高的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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