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同林鸟各自纷飞
邓介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虎目怒张,嘶着嗓音吼道:“我有何不敢!你先莫名其妙捉了我素来形影不离,情同兄弟的家仆,又将我生死之交折腾得如此狼狈,我就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杨家灰飞烟灭,难有善终!”
杨逸容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将那信件撕成片片,一脸怨毒地望着邓介。
邓介右手拇食二弯曲,其余三指竖起,面色忽归平静:“三百份!如果寅时我不能带人离开,三百份同样的内容会贴遍湖州城各个显要之地的墙上!”
杨逸容面色如灰:“我实在想不到你邓介一个文弱书生,居然会用此玉石俱焚的手段来救人……”
“我佛慈悲,尚有金刚怒目之时,何况我区区书生。”
杨逸容也竖起食指:“一人,钱余和狄青,你只能带走一人!这是我最大的让步,绝不容你讨价还价,你要知道这事确实会让我难办但是费些周折,以杨家之力总是能摆平的。”
邓介没有犹豫:“钱余!”说这话时斩钉截铁,只是目光自始至终并没有瞥向狄青。
狄青的心态却几经变化:对了,救了钱余,此人与你情同兄弟,失踪几个月,自然要把他救出来,至于我么,我铜皮铁骨,是不怕这贼丫头的,但凡找到机会我就能逃脱,钱余可没有我这本事。只是,邓介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吗,好歹我也帮了你这么多,一时失手被擒,你不关心关心我吗?你你你,这可不大讲义气啊。狄青想到此处,心中越觉黯淡:我在他心中终究比不上钱余,我是什么人,终究就是一个飞贼而已,他现在已把钱余给救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他也没要我跟着,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帮他。哎,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好朋友了,从前我独来独往,以后我也仍要独来独往,全当没见过这个人了……狄青眼角的泪如联珠,不住地坠下,心中越想越幽怨。
狄青思绪混乱间,忽看到一个人八字胡,满脸乌黑,圆滚滚的五短身躯,从杨府厢房出来,不是钱余却是哪个?邓介久别钱余,心中狂喜:“余弟,真的是你!近来可一切都好,这杨小姐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钱余泪盈眼眶,心中五味杂陈,大叫道:“少爷……”
钱余刚喊了两个字就被杨逸容厉声打断:“要叙旧等出了杨府,深更半夜,不要在此哭哭啼啼!”钱余性子烈口粗,正要反唇骂回,邓介抬手打断。杨逸容又指着那老僧道:“钱余既去,我关着这老僧也无意义,你一并带走了吧!”
邓介这才看到钱余身后有一僧人,面色慈和淡定,只是双目灰暗,此人居然是九龙山那夜与赠己萤火虫的盲僧——海如。邓介脑中稍一思索便知了原因:九龙山杨修之可不止设了一处陷阱,本意在捉探查尸体之人,海如恰好那夜路过,阴差阳错间,被杨修之的人错抓了。邓兄心下甚觉得有愧,向海如深深鞠躬:“累大师受这一场劫难,小可罪过实是太大了!”
海如微微一笑:“像是贫僧命中该有这一劫,与邓施主何干,只是我失踪月余,本是要去莆田赴那南北之会的,此时少林南北两寺,定然找我好生辛苦。贫僧得速去汇合,否则惹人着急,这才是贫僧之过啊。”
邓介忽想起那夜海如却有其言,当下神色大惊,连连说道:“大师速去,小可如有机会定然登门致歉!”
“本小姐心意变了,你们这些人我统统不放了!我杨府护院听着,今日这干人等,但凡跑了一个,统统不要干了!”杨逸容变脸如翻书,大声怒斥。
邓介自然知道这是为何,先前杨逸容并不知道这僧人身份,只道是也是自己帮手,所以抓便抓了,放也放了。此刻骤闻此人居然是南北少林相会的重要人物,如若此人出了杨府,南北少林知道此事,杨府哪里还有宁日。杨家在湖州倒是势力颇大,二三流帮会也不敢惹上,但是这延传千年的武学之宗北少林,再加一个威震华南的南少林,杨家是就好比是蝼蚁撞树,是必死无疑的。杨逸容心知自己这祸事闯大了,这老僧绝不能走,邓介一干人既然听闻此事,也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邓介心中一紧:自己费尽心力,甚至搭上狄青被擒,更加上他此刻见我毫不犹豫见我选择救了钱余,必然对我大失所望。自己苦心谋划,又忍痛背下狄青误解,却因海如的意外出现全盘落空。哎,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啊!邓介一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饶是他满腹智计,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海如缓缓转身,面相七分庄严,三分微笑道:"女施主不必留我,贫僧只为会同寺友,消除误会,向你承诺离了此处必然不会泄露任何有关此事的信息,出家人不打诳语,请女施主勿忧。"
杨逸容与海如恕不相识,怎会因为这一句话就将人都放走,冷哼一声:“我倒劝大师勿忧才是,抄经念佛有甚乐趣,大师留在此处,杨某必然让大师心想事成,更兼我湖州人文曼妙,山水瑰丽,大师当多尝尝尘世的美好才是极好的。”
海如仍是笑得淡然:“施主盛情,却之本实为不恭,奈何一来海如于吃斋念佛一事痴好成癖,二来老僧确实要事在身,恳请女施主敛去盛情,让老僧离开此间,如此来南北少林皆会念着施主恩德,此是岂非大德一件。这善根种下,今后杨家倘若遇了难处,南北少林必然赴汤蹈火!”
海如说得诚恳,听在杨逸容耳里可全然变了味道,只道是这老僧心知今日必然难以走脱,故此搬出南北少林的名头恐吓杨家,心中更恼,言语间已有些胡搅蛮缠了,说道:“我杨家现下留不下诸位就是遇到了莫大的难处,也恳求大师现在就解了此难吧!”
海如心知着道理是讲不通了,于是敛起笑意:“施主既然执意要留下老僧这一干人,老僧只好厚颜在施主家中冒昧动动这老手老脚了。”
杨逸容不屑一顾,心道:少林门下又如何,终究就是个又老又瞎的和尚,前日我可在九龙山擒你,今日对付你岂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一念既罢,杨逸容一个眼神示意,院中那四五十护院早将海如围住。杨逸容喊了一句:“我只要擒住他,并不要他性命,尽量不要伤了他!”众护院齐声应是。
钱余听闻杨府居然如此不要脸,放了人反悔也就罢了,此刻又要欺负海如这又老又盲的僧人。钱余同海如关在杨府月余,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杨逸容把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伤了,于是晃着身子涌入其间,总护院只觉一阵黑风卷入,还未出手,就望见钱余站在了海如身前。心中暗暗一惊:这人身法好似比狄青还要更快,是一劲敌,怕是极难对付。
杨府护院不了解钱余的功夫,邓介却再清楚不过了,钱余的功夫只有防守逃跑之功,并无进击之力,短时之内尚可唬人,这时间一长,立时暴露,对其不主动进攻他是毫无作用。心中暗急,却甚至自己近日所练的暗器功夫,除了设计骗过狄青,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海如神色如常,忽地颔首一笑:“钱施主义气实让老僧感激。”钱余只是望着杨府护院,面色凝重道:“大师不要离我太远,钱某就是性命不要,也定护大师周全!”
杨家护院中已有六人涌上前来,四人向钱余身上招呼,只有两人攻向海如,显是惧钱余多一些。钱余冷冷一哼,身形在原地狂转猛转,似一团肉陀螺,四人攻入其中,钱余只在抓拿擒捉之间,四人兵刃皆散落在地,钱余肩肘合力,暴喝一声,那四人已一同跌在地上。
杨逸容大惊:这钱余五短身材,看来实是貌不惊人,没想到竟有这等本事!
杨府护院吃了一亏,此次哪里还敢轻敌,一瞬之间至少有十人围上钱余,钱余面无惧色,以左足为轴,周围两丈以内,风尘缭绕,隐隐围成一个沙圈,加之深夜,府中虽有明灯,到底不如白日那般视野清明,众护院无法配合,只得咬牙硬冲,哪知冲入一个跌出一个,最终十人近乎是不分先后,跌将出来,虽未重伤,摔得可是极为狼狈,一时半会已是爬不起来了。
余下护院人数虽众,却个个忌惮钱余这跌打功夫了得,心有余悸,不敢上前。众护院只得冲着钱余干说狠话:“矬子,你可敢出来与我兄弟打斗!”“你这南瓜一般的人怕是不敢!”“哈哈哈哈哈哈”众护院笑了起来。钱余立时恼极,他本就是个躁性子,又最忌讳旁人叫他“矬子”、“南瓜”,当下心里一横,大喊:“乖孙子们,爷爷来了!”话音一落,人已飞旋似一道飓风,向杨府众护院袭来。众护院的反应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适才骂他的那几个护院,各个脸上印上好大一个巴掌印。钱余正待以相同身法回归原位,一名护院惧他身法,慌乱之中,脚步一错,恰巧将绊到钱余脚跟,钱余一个不慎,跌在地上。
众护院见状大喜,众人一拥而上,一瞬之间,至少三十只兵刃向钱余身体各处要害插去,钱余心道:何苦逞强,我命休矣!只得闭目待死,正在这时,一阵轻风飘至,那盲僧海如竟然顷刻便到了众护院身前,只见其身躯扭转翻飞之间,赫然有一尊身躯金光大显,一双手似在一瞬化处千万条臂膀!众护院哪里见过这个,皆是目瞪口呆,就在众人惊诧的一刹那,海如那百臂千膀已齐齐伸到众护院面前,众护院只觉得恍恍惚惚间,手中一轻,再看手中是,兵刃早已皆被海如轻描淡写地夺过。海如微微一斥,那诸多的兵刃,瞬时闪着点点的银光,齐齐扎在杨府花园的泥地上,尾稍竖直,不摇不慌。更骇人的是,那些兵刃所扎方位之间,间隙整齐划一,前后左右皆间距两寸,定睛细看,竟正好是横纵各有六排,组成偌大方阵,谁能想到这一手是双目失明的海如所施!
海如这一手千手如来掌技惊四座,府内顿时鸦雀无声。但海如并非如此贪奇好丽之人,只是想让此事速了,要杨府罢手,不得不施以惊人技业。
杨逸容吃惊非同小可,只觉得心中狂跳,喉口堵塞,哪里还有胆量留下这盲僧。
海如并未理会杨逸容,而是神色淡淡回头望着还未反应过来的邓介说道:“今日终究是邓施主出手,老僧才得以重见天日,老僧很承施主的情,决意还施主一份情。”
邓介这才缓过神来,只觉心中惭愧,自己实不知海如也被关在此处,只是为救钱余阴差阳错之下才将海如一并救出,况且适才自己心中还怨过海如搅乱自己计划,当下甚觉歉疚:“其实其中曲折,我如知道大师亦在此处,当会设法,只是小可此次确实未将大师算入其中,实不敢厚颜接受大师馈赠。”
海如抬手打断,双手合十说道:“万事轮回,皆有因果,我只知果是老僧被救,因是邓施主施手救援,何必纠结其中过程如何?”
邓介骤闻此言,似是明白,似乎又参悟不透,也不知如何回答。
海如忽地双袖一张,轻轻道了一句:“去吧,救下你们该救的人。”海如袖中忽地滚落六团绿莹莹的光球,那六颗光球落至半空忽然扑腾几次,伸出了翅膀,飞向狄青。
邓介见到此物,心中大喜,这正是与陪伴自己走过九龙山好长一段路的流萤,邓介还被这些流萤救过性命。只见六只流萤靠近捆住狄青的大网,伸长头部的颚,不住地钩锯此网,那张大网很快就被锯断数处。狄青何等功夫,大网既有缺口,狄青身子一挣就破了此网,轻轻一跃,便落在地上。
邓介大喜,急忙迎上前来:“狄兄受苦……”哪知狄青只是冷冷瞥了邓介一眼,就向海如走去,眼中满是喜意,双手抱拳道:“大师是北少林达摩院首座,‘流萤妙僧’海如海神僧?”狄青对武林人物知之甚广,看适才那套千手如来掌使来已臻化境,又见六只流萤极通人性,自然猜出此人就是少林第二高手,海如神僧。
海如见狄青生得娇柔俊秀,吐字却浑厚如雷,只是淡淡颔首:“那都是世人胡乱捏造的虚名罢了,少侠识得老僧,想是江湖中人了。”
狄青面色一正,说道:“家父狄朝儒!”狄青自来好事任性,待人总是大大咧咧,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恭敬虔诚。
海如双目放空似在追忆过往,忽地怅然一叹:“我与你父是世交了,如有机会定要去走访走访!”
狄青笑道:“家父定然欢迎之至!”
海如双手合十:“只待来日有缘了,师侄,老僧得走了。”
狄青忽道:“神僧,我送你一程!”说罢眼中迷蒙,轻轻一叹:“反正我一时也无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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