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和老杨
文/佛灯
老任一直讨厌自己的姓。年轻时,领导叫他小任。退休后,人们又叫他老任。
按说天下姓任的多的去了,可干部出身的老任,总认为别人叫他“小人”或“老人”。直到两年前,在御河公园打太极,认识了老杨。
老杨随性,即便老任叫他老山羊,他也无所谓。老杨管老任叫任兄,听着就亲切。老任一辈子没听过别人这么叫他。或许因为他家就他一个男娃,或许他当了四十年领导。总之,人生难得一知己。终于,在七十四岁这年,老任遇到了知己老杨。
老任家有钱,住河东,高档别墅区。老杨家一般,住河西,政府拆迁房。老任子女远的在国外,近的在北京。老杨子女没一个出国,最远的也就去过北京。君子之交淡如水,老哥俩从不谈家事,也不谈钱。无巧不成书,两人同年同日生,还都得了心脏病。本来兴趣相投,加上又是病友,两人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终于团圆了。认识这两年,两人从没红过脸,彼此相处融洽,别人对他们兄弟的感情都说好。
一天,两人练完拳,路上闲谈。突然,老任踉跄,倒在林边。老杨急掐人中,送速效救心丸。期间,有好心人打急救电话。不一会,老任被抬上担架,随救护车扬长而去。
自从老任去了医院,老杨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小屋踱步。不料,四天后,也病倒了。
先说老任,一辈子位高权重,一帆风顺。这下突然病倒,急坏了在外的孩子们。两天内,两儿一女都回到身旁,又请了最贵的护工。听说老领导病了,以前的下属每天排队来探望,单间都快成了水果鲜花批发市场。可气的是,这些人一口一个“老人保重”,一口一个“老人保重”,气得老任笑脸也没了。
当然,老任不是不想给笑脸,实在没力气了。自从进了医院,就像头病猪,眼睛一闭,就等着挨刀。一会拖到这儿,一会拖到那儿。虽说请了最好的麻药师,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敞开肚子,让一群人看,老任还是内心挣扎的。想当初,夏天四十多度,在户外,他都是西服领带,不让人打伞,一切亲力亲为。现如今,短短十天,他已经从死亡堆里,被手术刀拉出两回了。在重症病房,一万多的小瓶药水,一会儿一管,一会儿一管,身上净窟窿眼。
儿女们孝顺,无论花多钱,都不眨眼,只要老任多活一天,就赚一天。看着头顶,一圈熟悉的面孔,老任刚想说几句,干裂的嘴就像胶水粘住一样,动也动不了。只有眼珠可以左右摆动。老任苦啊,一辈子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也没受过这么大的苦。每天躺在这里,就像一个傀儡,被人摆弄来摆弄去。护工还是个女的,年龄不大,动作利落,可是他难受啊。本来排尿就困难,当着外人,更是难上加难。
转眼十二天,儿女们都忙,就各飞各家,只请了个远房亲戚身边陪护。第一天,伺候得还行。第二天,亲戚和护工就进入角色。他们不再把老任当人,而是工作。定点喝水喂饭,定点排尿排便。第四天,女护工和男亲戚开始眉飞色舞,不再藏着掖着了。亲戚不时来几句荤段子,搞得护工容光焕发,换了女裙,还喷了廉价香水。在老任眼皮下,这对蝴蝶每天眉来眼去,而老任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看见活蹦乱跳的人眼前乱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然,再大的愤怒,最后也只能接受。老任开始接受现状,虽然尿不湿不及时清理会感到难受,但他认了,他开始接受命运的安排。不论眼前的两位怎么气人,有些话还是很中肯。他们说,以后要有了孩子,一定不让孩子们花钱,给自己买罪受的。可惜老任不能说话表示认同了。他成了一个懂事的婴儿,他开始以开阔的胸怀想问题,他开始怀念他的老杨兄弟。
住院第十五天,凌晨四点,老任在手术台上,停了呼吸。随后的四十分钟,他儿子的朋友白大夫,哦,现在不该这么叫。他的灵魂已脱离躯体,他现在卸下了任何头衔和称谓,他飘在半空,看医生尽职尽责,用力按压他的心肺。旁边的女护士,不时用除颤仪电一下胸脯。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想起小时候,一群大人把猪五花大绑,在白刀子面前,猪发出比刀锋更锋利的声音。此刻,虽然灵魂离开了肉体,可老任还是能感受到,一刀一刀的巨痛,凌迟一般,痛了四十分钟。
没想到,这时老杨来了。看着一颤一颤的老任,老杨两排洁白的假牙,笑得合不拢嘴。任兄啊,任兄,没想到你还在受罪。说着,一把拽起老任的胳膊,飞走了。
路上,老任才知道,老杨在他住院后,也病倒了。让老任羡慕的是,老杨没住院。他说年纪到了,儿女们就随他意,一直轮换照顾他。走的时候,还自己洗了把脸,换了新衣服,孩子们也都在身边……
老任和老杨就这么走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老任的远方亲戚领到一笔钱,和那个女护工好了。
20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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