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来一点理性尝尝

我想，当许多籍籍无名的码字人面对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冰冷屏幕敲下字句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忐忑不安。

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毕竟，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大狂，以及那些被鸡汤浸泡变形的脑袋之外，一般而言，几乎没有人胆敢对自己敲下的文字抱有彻头彻尾的绝对信心。也就是说，他和他将要敲下的那些文字实际上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不确定性的严峻挑战。如同向暗恋已久的漂亮女孩表白那样，他收获的无疑将是多种可能性，那会是一个甜蜜的吻呢，还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是一个委婉拒绝的微笑呢，还是一次直接了当的羞辱？

毫无疑问，存在的众多可能性是忐忑心境的一个来源，但我以为，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来源。由于对某种特定的可能性怀有过高期待从而无法做好接受其他可能性的心理准备才是忐忑的主要贡献者。

在众多可能性之中，固执地偏爱一种特定的可能性，这种心理应该如何称呼才好呢？或许，用希望来表达，多数人都能表示同情的理解。然而，倘若我用热衷偏见这个词组，多半会让人心生不快。尽管在这种情况下，希望也罢，热衷偏见也罢，两者表达着同样的内容，但由于表达形式的差别，从而引出了相当不同的情感反映。

仅仅是表达方式的不同竟会带来截然相反的效果，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对摆弄文字的人来说，明白这一点尤为重要。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简单的“物物交换”这一每天发生千万次的行为中步步推导出货币的诞生和资本主义核心逻辑那样，任何稀松平常甚至毫不起眼的东西其实都包含着超凡脱俗的因子。或者这样说吧，神明所具有的一切其实早在草履虫身上就以某种潜伏的变形方式存在着。

我想，今天的我们对神固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看法和想象，但无论如何不至于把神想象成草履虫。头脑简单（实际上是毫无头脑），浑身鞭毛的单细胞草履虫的确有辱多数人心目中光芒万丈无所不能的神的形象，但据我所知，古代的埃及人尽管没有把草履虫当神来崇拜，却对屎壳郎怀有类似的纯洁敬意，按《金枝》这书的写法，槲寄生在原始北欧人的野蛮头脑里或许具有耶稣之后才具有的地位。从对自然物的崇拜到人格神的信仰转变，诉说着文化从野蛮到文明的曲折演进，同时也展现出人类的头脑进化。但举出这样的例子并不意味着今天要说精神文化革新史（本人根本无法胜任），只是想用这多少极端的例子告诉你：无论接受不接受，任何伟大，最初都具有俗不可耐的面貌。你需要做的，只是发现、观察和报告。

那么，一如上文所言，如果码字人的忐忑来源于对特定可能性的偏爱，如果不同的表达方式会对表达效果造成巨大影响，从这两个“如果”里我们能得到哪些猜测呢？从这些猜测中，又会引出哪些结论？

就我而言，“固执的偏爱一种特定的可能性”这一说法本身就已经给出了暗示，这就是说，人从来就不是一种纯理性的动物。虽然理性从古希腊时代以来就备受人们推崇，但如果能够对大脑进行特殊分析的话，扒开每个人的脑壳看一看，其中的“理性”元素是否能占到十分之一都大为可疑。（宣传理性和真实理性之间的鸿沟，可能只有“幸福”、“民主”、“自由”这些字眼可以与之匹敌。）

你想，倘若具备理性的话，“自己毫不努力却又抱怨满腹”这种情况就似乎就不该出现，但如你所见，身边浑天聊日同时又高叫“世界真他妈操蛋”的人大有人在。另外，倘若具备理性的话（10%就够了吧），那种教你速成的成功学教程以及“只要199，就能让你脱胎换骨”的玩意儿就应该彻底扔进马桶，但事实呢？恰恰相反，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如今不仅大行其道，而且还被某些家伙视为《圣经》一般地摆在书架上，挤掉了本应属于奥威尔、赫胥黎等人的位置。我总是觉得，书架是一个理应神圣的地方，每个位置都应该端坐着真正有资格入驻的作品，不管那些作品是属于哪个领域。你可以想象一下，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你曾经朝思梦想的女神床上竟躺着一个“大猩猩一般的俗物”，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沮丧和暴击！记得乔治.奥威尔曾说，除非你与图书有某种职业联系，否则你发现不了大多数图书有多么糟糕。真是可怜又幸运的奥威尔先生，我真想告诉你，现在的我们已经无需“除非”，也不需要什么“职业联系”了，因为“糟糕的图书”正气势冲冲地席卷而来，就像曾经的纳粹突击队那样，正拿着各种有损智商的机枪突击一个又一个书架，假如家里还有书架的话。

当然，人从来就不是理性动物这一点并不完全令人绝望，完全理性的世界估计和地狱无疑，真正令人垂头丧气的是，仅以情感、冲动、激情而言，也跟“适宜的健康”毫无相干，转而变换成庸俗叠加着自大外加恬不知耻的流氓特性。何以知之？从“不同的表达方式会带来截然相反的效果”这句话中可以略见一二。即便是用来诉说同样的内容，人们总是接受“令人舒畅和心情愉悦”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人类是天生的“自我谄媚型”物种，但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是个“大人物”，让自己活在“光环的照耀下”，甚至恨不能把自己打磨成钻石那样闪闪发亮的心情从未如今天这样普遍。甚至普遍到你压根儿对它毫无察觉自动输入脑袋的地步。自我献媚，注重表象的心态似乎占据着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挎着爱马仕和挎着棉布袋虽然都是同一个人，但只要活在这个时代，你就明白，他们会得到怎样天差地别的“目光”。不用说，在表象统治大半个太阳系的时候，势利和虚伪几乎不可避免。因为压根不需要具备“内容”，只有装出具有“内容”的模样，总会有人生出“此辈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的感受，而“让人完美地装出”这一行当，正是我们的商业精英们所开辟的利润新大陆。如果商家在卖一件东西的时候，不能附带着给你注入一种“虚妄的精神价值”，比如让你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拥有这东西是超人一等的，那么这些企业便如同没经训练就上世界大战的新兵蛋子一样，死亡的概率比活下来的可能性要多出千倍不止。

无人奉承的人是可悲的，毕竟自慰的体验完全比不上抱着实实在在的姑娘的温暖肉身。但那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要削掉头发一辈子当和尚？

“绝不会的。”一个不知道有多少钱的家伙在2014年的秋天告诉我。那一年的秋天，当我问他要不要租房子的时候，他在看了每一个房间之后，盯着车库遗憾地告诉我：“你家车库太短了，停不下我的劳斯莱斯幻影。”也多亏了这家伙，直到那一年，我才得以知晓，原来劳斯莱斯幻影的长度是5米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