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机

作者: 等叶子红了撷一枚 | 来源:发表于2020-03-30 20:57 被阅读0次

    最近有件事,让我感到羞愧,但也让我看到人性丑陋的一面。

    我在永城的一个煤矿上班。一天早上,我和另外四个同事甲、乙、丙、丁(就用甲乙丙丁代替他们的名字吧。)被安排到井下去打扫卫生。甲是副队长――带领我们四个干活,乙是副班长――带领我们仨干活,我、丙、丁,自然就是小“兵”了。

    换好工作服,穿上脚靴,戴上胶壳帽,防尘口罩,领了矿灯、自救器、定位仪(这几样都是下井必须要佩带的)佩戴好。然后我们一行五人随着入井的人群走进了罐笼(井筒里升降人员和物料用的)。

    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一米多宽,四米左右长,整个罐笼从里到外涂了一层黑色的防腐漆,黑色的铁轨有的地方防腐漆己被磨破,露出钢铁冰冷的面容,闪着冷冷的光,如安检员抓违章时的眼神。随着人员的进入,罐笼里越来越挤,我被挤在了罐笼中心位置。两头站着几个矿领导,还有几个穿着桔黄色衣服的安检员。

    每次下井时,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甚至恐惧,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要是因为害怕被安检员逮违章。安检员就是煤矿警察,就是道路交警,是煤矿工人生命安全的护法。如果被他们逮到违章,轻的通报批评罚款,批评虽然难堪,也比罚几百元好受的多。重的呢会被开除。我还指望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呢!再想想自己羞涩的口袋,怎么能不忐忑,不恐惧呢?!

    好好的怎么会违章呢?我都记不清有多少行为会被逮违章了。例如:井下脱胶壳帽,站矿车两边推车,需要记忆的文件没记住,需要签字的措施没签字,没按措施执行等。关健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碰到安检员。所以被逮违章对我来说是多么恐怖,因为这是能让我养家糊口的一份工作。虽然干什么都能养家糊口,但我没有其他技能,只会干这一行。

    “叮铃铃,叮铃铃,信号发出,严禁入罐。”

    “叮铃铃,叮铃铃,信号发出,严禁入罐。”

    “叮铃铃,叮铃铃,信号发出,严禁入罐。”

    井口警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把我从忐忑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罐笼缓缓运行,并逐渐加速至额定速度。我们渐渐从光明没入黑暗之中,此时此刻你会感到光明的可贵。由于煤矿是高危行业,有的人就再也没有见到光明。

    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在黑暗的包围下奋战八小时。几道明亮的光束划破了黑暗,射在向上急奔的罐道上,如同急驶的车灯照在水泥路上。矿灯在这黑暗中充当了我们的眼睛。在那深深的地下,没有矿灯就会成为瞎子。罐笼卯足了劲儿,如同黑色的蛟龙向井下狂奔,呼呼的风声,罐笼和罐道的摩擦声,同事之间的交谈声,嬉笑声,偶尔的咳嗽声,搅拌在一起,如一曲不知名的交响乐,反而衬托出一种来自地下的安静。这份安静使我忐忑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没办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看到安捡员就跑呗,我终于把那种忐忑的心情抛在了脑后。这时我才觉得工作服穿得有点别扭,急忙整了整,感觉好受多了。忽然,我愣住了,拽着工作服下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在上衣口袋的底处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形状很像打火机。不错,就是打火机!唉呀!我想起来了,换衣服时只把烟锁箱子里,没把打火机锁里面,我这脑子浑了呀!在《入井须知》里规定:严禁携带点火物品入井。我感觉血液直冲脑门儿,晕乎乎的。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好像又被一根带钩的钢丝一下子钩到了嗓子眼。怎么办?我脑子像陀罗一样飞速旋转,扔了?不行,我站在罐中间,两头都有矿领导和安检员,这要被逮到,我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又一想,反正在自已口袋里,我不说,谁知道?对!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掸了掸衣脚,若无其事的把手插进了装着打火机的口袋里。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就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下罐以后,我们来到需要清扫的巷道――猴车巷。

    为什么叫猴车巷呢?因为这条巷道是拱形斜巷,斜坡大概有三四十度的样子,宽四米,高四米,全长一千五百米,又是矿工上下的必经之路,按规定安装了一种交通工具――猴车。猴车又叫矿山索道,目的是为了缩短矿工上下井的路途时间,减轻矿工上下井的体能消耗。人坐在上面真的很像猴子抱着树,因此才叫的猴车吧,这条巷道便叫猴车巷。猴车机头在上面,也就是我们刚刚到达的地方,机尾在斜巷下面一千五百米处。从机头到机尾每隔六米便安装一根横梁在巷道上方。一根铁掀把粗的钢丝绳绕过机头和机尾直径为两米的大圆盘,绳头和绳尾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长的环,机头机尾之间的横梁下面安装了托绳轮,用来托住钢丝绳。猴车坐椅是用长一米六多的铁管和靠近下端焊着的一块自行车座一样的铁板做成的。铁管上端钻了眼,用抱卡紧紧的卡在钢丝绳上,猴车运行时,经过托绳轮便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在这寂静幽暗的巷道里传得深远……

    巷道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展防爆灯,驱赶着地下无尽的黑暗。整个巷道幽暗而又深邃,地势一路斜向下方,高低不平。偶尔会从水沟里窜出一两只老鼠,圆溜溜的眼里闪着贼光。老鼠吃得个大肉肥,在这个空间有限,到处弥漫着黑暗,并存在死亡禁区的地下,它们居然吃得如此肥硕。工人的剩饭供养了它们,在这个除了人再也没有其他天敌的地下,它们迅速的繁殖着,以至于经常在巷道里碰到它们。也许它们并不想生活在这里,由于无意中进入了矿车,被带进这几百米深的地下,它们却不知道还可以躲进矿车,然后再回到地面,也许有幸运的吧。

    “建军,你从这里开始打扫,一定要弄干净!”

    甲指着我前方二米处堆着一小堆沙子石砾的地方。

    “好。”

    我答应着向那里走去。

    甲又分别安排了乙丙丁的工作,然后乘着猴车去了机尾。

    甲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高个子,不胖不瘦,模样长得也不赖。说话和气,办事低调,工作认真。他刚入矿时和我一个班,干活挺卖力气。没过多久,班长调走,他就顶了缺。又干了没多长时间,竞然被提为副队长。想想自己干了快十年了还在最底层啃滋泥儿,真是汗颜!据说,他有个好邻居,是集团公司的领导,好像还有点亲戚关系。听说这些后,我对于自己现在还是小兵这个事实就释怀了。大家都说,在这个地方干不光要有本事,还得有人脉,我深以为然。

    我和乙一左一右沿着沙子水泥喷筑的巷道的边壁的下角开始清扫,干这活要利索,眼明心亮。因为一边清扫垃圾一边还得躲避来来去去的猴车坐椅和乘猴车上下班的工人。乙干的比我快,没多久,他就把我甩出五十多米远。乙很能干,论干活他一个能顶我两个。虽然能干,干了十年也才混个副班长。我刚来这个班时,就有人问我:

    “乙找你借钱吗?”

    “没有呀。”

    “千万别借,要不回来呦。”

    班里每来新人,他就像老鼠闻到了香油味,围着油瓶乱转圈,帮新人干活,说些好听的话,然后编造理由借钱,也不借多,三十,五十,一百,二百不等,关键是看新人身上有多少。新人不知底细便借给他。经常有人找他要债,也承认借过,就是不还。有一回被堵在矿门口,还被扇了一巴掌,他竞也忍了下来。他还有两个嗜好――喝酒,抽烟。每每喝的醉薰薰的就爱说大话,能话,不着边际的话。平时吸烟一天两包,烟龄已有三十多年了,因为吸烟得肺癌的太多了,乙四十多了身体很好,太幸运了。他也有个好老表,帮他说了不少好话,才勉强当了副班长。他总给同事们炫耀说是领导硬叫他当的。同事们都无奈地笑笑,那笑容真有点扎人心,他却不觉得。

    丙和丁像两个幽灵,远远的缀在我和乙后面,将扫成堆的垃圾装入口袋,装满后,扎上口,放在不碍事的地方。

    一千五百米的巷道,打扫好用了三个小时,速度还可以。这期间,甲来来回回己检查了三四遍,包括每一处死角他都仔细的检查。甲说,接下来便是将装好的垃圾运送到二联巷口摞好,下个班再装车升井。

    甲安排丙和丁把垃圾袋放在猴车座位上,我和乙在二联巷口接,并把扫帚带到二联巷储藏室。

    坐上猴车,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打火机还在。

    乙在前面,我在后面,相隔十几米。他坐在猴车上拖着扫帚,由于是迎着风走,他荡起的阵阵烟尘向我迎面扑来。呛的我连连咳嗽,我喊了几声,让他把扫帚拿起来不要着地,他竟然哈哈地笑几声又行了十几米才把扫帚拿起来,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了,暗暗咒他――催债的那一巴掌怎么没扇毁你,今天还拿我的打火机,可恶。十五分钟后我俩来到二联巷口,把扫帚锁进了堆满旧零件,旧工具的储藏室。

    二联巷口的灯光把附近照得剔明透亮,二联巷是联接候车巷和轨道巷的一条短的巷道,有三十米长。巷道中间铺着两条铁轨。二联卷把轨道巷和猴车巷连接在一起。二联巷和猴车巷连接处筑着一道墙,我一米七的个儿,墙到我大腿根那么高,对着轨道留着一道门。

    “垃圾袋过来了。”乙对我喊道。

    我站口上伸头望向猴车巷的尽头,远处还是一段阴暗一段明亮。猴车载着垃圾袋向着我俩悠悠的移了过来,像鬼的飘飞一样移过来。和着猴车运行时哗啦哗啦的声音,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打了个哆嗦,看着鬼魅似的垃圾袋到了眼前,乙掀掉。我拽着封好的袋口扔进了墙角,有一袋装得很满很沉,我和乙费劲儿的抬着,喊着“一,二,三”猛地使劲儿才把垃圾袋扔进墙角。这时甲也来到了这里。墙角己扔了十几个垃圾袋。他在检查垃圾袋搁置的地点合不合适。突然听到甲惊讶的声音:

    “这是谁的打火机!?”

    我一惊,心“砰”地猛一跳。扭头看去,甲正弯腰从墙角那一堆垃圾袋中拾起一个东西。他摊开手掌,瞪着本来就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俩。他的手心里赫然躺个一个打火机。那是多么熟悉的打火机!塑料的外壳,上面有几道划痕,中间裹着中华烟的标签,我己用它点了不知有多少根烟了!

    “就在这垃圾袋旁边拾的。”

    他指着那袋装得又满又沉的袋子说。

    我摸了摸工作服褂子口袋的底部,空空如也,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己经不在了。刚才扔那袋垃圾的时候,我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动作的幅度也大,肯定就在那时打火机窜出口袋落在了那个垃圾袋旁,我却毫无察觉。

    我张了张嘴,想说那是我的。可我分明说出来的是:

    “呦,谁的呀?下井还带打火机!”

    说完,我看了看他俩又把眼晴挪到了自己脚尖。竞没敢承认那是自己的打火机。忽然感觉脸上像火烧,辣辣的疼。暗恨自己胆小,没担当。从说出这句话的那刻起,我的人生里被自已亲手抹上了一道去不掉的黑。

    “赶快收起来,别让安检员看见!”我急忙说。

    “赶快收起来,别让安检员看见。”我又说了一遍,

    我能感觉到自已的语气慌张而又虚弱并且带着一点点颤抖。他俩能听出来吗?我不确定。

    “不知道是谁丢的哩,这要逮着可不得了!”

    甲望了望乙,乙摇摇头,又看了看我,我急忙说真不是我的。甲又四下瞅了瞅,见没有其他人,摊着手掌紧张地对我俩说:

    “你俩谁吸烟?收起来点火用吧。”

    我的手指动了动,胳膊却没抬起来。乙忽得闪过来,抓起打火机塞进了他工作服口袋。动作快得像名侠客,我能理解――喜欢抽烟的人对打火机当然也是情有独钟。

    “抓紧干吧,死任务,活时间,干完升井。”甲说。

    有了副队长这句话,我俩就像电动车充满了电,汽车加满了油,被安全电压麻了一下,立马干劲儿十足。

    一小时后,整条巷道焕然一新。又洒了水降了尘。巷道里空气清新了许多。整个工作安全结束,我们终于踏上归途。矿工升井的心情就像游子马上就要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那么急切,那么激动。毕竟谁也不想劳累在黑暗中,哪怕一秒。

    罐笼把我们从黑暗载入光明。

    甲去队部回报工作。我们则回到休息室,一间属于我们班的小屋。刷着白漆的墙壁斑斑驳驳,有的地方白漆掉的一块一块的,有的地方白漆打着卷。四周除了门都摆着高低不齐的铁柜子。小屋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方形铁桌子。桌子旁边有两条铁凳子。一阵稀里哗啦砰啪之后,我们四个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铁箱子。

    乙拿出来一包烟,坐到了铁凳上,抽出一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让我纠心的打火机,点了烟,自顾自地吸起来。

    “真巧,我的打火机没气儿了,这又拾一个。”

    乙食指和拇指捏着火机的后屁股胳膊肘支在铁桌上,上下的颠着,说完站了起来。

    “还真救了急哩!”我说。

    丁听到乙说的话便“唰”的一下来到乙跟前。抬头看着乙――他比乙矮一头,不得不抬头看。

    “拾的?应该是我的,我的打火机丢了。”

    “你丢的?在哪丢的?”乙捏着火机往怀里一收。

    “你在哪拾的,我就在哪丢的。”丁有点不要脸地说着,小眼睛眯成一条黒缝,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到底在哪丢的?不说不给你”乙悻悻地说。

    “在厕所。”

    我和乙听了嗤之以鼻。

    “不是你的,一边玩去。”

    “就是我的!”说完趁乙不奋夺了就跑。

    他肯定跑不过乙。被乙摁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想夺了跑?你能跑过我?”乙摁着丁得意的说。

    “你想要,直接说,编瞎话不行。”

    “我错了,我错了,松开吧。”

    丁再三求饶,乙松了手。

    看着我的打火机又进了丁的口袋,心里五味杂陈。虽然不值钱,但这个心里老觉得堵得慌。

    我也点了一根烟,用丁刚得到的我的打火机。丁好像怕我也会抢走似的,攥的老紧了。

    转眼间小屋里便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我,乙,丁,各自叼着一支烟坐在了长凳上。默默地吸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烟头上的火星明灭不定。

    丙早已跑到门外去了,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我心里暗叹一口气:

    “唉,人和人啊,真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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