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始终笃信一句话,人生如梦亦如幻。而今我正要从梦中醒来,首先是第九层:
我心怀忐忑的下了楼,敲响了张先生的房门。
“有什么事吗?”他从金丝边眼镜上方瞥了我一眼,把我请进屋子。
“我今天是来向您辞别的。”我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很久才开口。
“什么?”他从书架上拿出一册《近代西方逻辑学发展纲要》,转身看着我,似乎没听清楚。
“我想离开这儿!”我说,“我考虑了很久。”
“为什么?在这住得不习惯!”他沏了壶阿萨姆红茶放在我前面,并在我对面坐下,“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完全可以提出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这儿挺好的,”我说,“关键是,我已经不适合这里了。我很感谢您,张先生,几个月来我一直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每天除了与那些纨绔弟子寻欢作乐外,几乎无所事事。不瞒您说,一开始,我确实向往您给我提供的一切,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过惯了以前那种为生计而操劳奔波的日子。”
“嗯!这我能理解,再新奇的事物也总有腻烦的一天。”
“我想清楚了,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只是黄粱美梦、虚幻一场,我怀念以往……”
张先生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还可以给你更多!”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焦灼,我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想让我留下来陪伴他,但这次我已下定决心。
“你知道的,在这里,要是你愿意的的话,你能得到你想拥有的一切,我甚至可以让你享受‘帝王’的生活,克里姆林宫吗?成为你的私人宅邸怎样,还有你不是一直想踏上南极那片神秘的冰天雪地吗?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
“不!请您别再说了,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虚幻的事物并不总是美好的,我只是想找回本属于我的东西,仅此而已。”
张先生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言语。许久,他才开口: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你了,祝愿你回归自己的人生。不过,我真心欢迎你的再次光临,虽然我很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他说,“我可是从心底里把你当成我的挚友。”
应该不会有下次了!我想。
“那你今天早点休息吧!”张先生说。
从他房间出来后,我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并很快进入梦乡……
朦胧中,有人俯下身来对我说:
“你总算醒了,你都睡过去两天了!”
“是吗?我觉得比这还要久。”
我揉着昏沉的脑袋欠起身,这是我从梦中回来的第一天。我又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于是,我进入第八层梦境:
天使们在天堂无所事事。在这百无聊赖的时刻,上帝推门进来说:“孩子们,我们有任务要完成了。”
天使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耐心的等待上帝的安排。这里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天使们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想做的事,没人舍得离开。不过,在此之前天使们还是得毫无怨言的完成上帝交付给他们的工作,因为上帝这老头最近脾气不是很好。
上帝发给每个天使一张16k大小的羊皮纸,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格子。
“好了,我把你们的凡间旅程画成了90个格子,每用笔涂掉一个格子就代表过了一年,从第一个格子开始,直到涂满最后一个。”上帝嘱咐道,“出发吧!孩子们,任务完成后回来报到。”
于是,天使们陆陆续续走进天堂的花园大厅,里面整齐的摆满了床铺位。他们一个个上床睡去,做起了在人世间的梦。那张羊皮纸压在枕头底下。
“然后,我们就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历经短暂的一生。”张先生坐在床头对老伴说,“天使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睡去,这是他们的工作。”
“他们在做梦?”老伴问张先生。
“是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天堂里对应的天使做过的一场梦。”张先生说,“我是那个代号叫L的天使的梦,我曾经梦见过天堂,迷迷糊糊的也不是很确定。他快要醒了。”
“那梦见我的天使呢?”老伴又问。
“她呀……她睡得正香,还像小孩似的踢被子。”
“不会着凉吧!”
“天使怎么会着凉呢!”张先生说。
老夫妻俩扑哧笑出声来。
门外,孩子们陆陆续续进来与父亲做最后的道别。回想自己辛劳一生换来殷实家业,张先生也算了无遗憾了。
老伴坐在角落抹着眼泪,张先生安慰道:“等你醒来那天,我们就能在天堂见面了。”
“你可别食言,我记着呢!”
“当然啰!而且我得安静的独处一阵子了,趁这段闲暇我可以看看天堂里的奇花异草。我终于不要再忍受你的唠叨。”
护士进来给张先生戴上氧气罩。他从枕头下摸索到那张羊皮纸,拿笔涂掉最后一个格子。很快,他将回到天堂,找个安静的房子,读点无聊的书。然后再次睡去,开启另一段旅程。
然后是第七层:
我还有很多事没去做,比如静下心来看完福克纳的《喧嚣与躁动》,伍尔芙小说中的意识流三部曲,或者在有生之年了无牵挂的游览世界各地,长城、故宫、南极的冰天雪地都是不错的选择。鉴于此,我不太相信那些所谓的人口失踪调查报告之类的案例,警方注销了他们的户籍,我想也许他们正欺世瞒俗做着这些事。
于是,当某一天洛丽太太站在她家门口叫唤我过去的时侯,我几乎没有片刻踌躇。我快步跑过去的同时看到自己寂寥的身影跟随人流挤上早高峰的地铁。今天,我决心辞去我的工作。
一直以来,我按部就班的苟活在当下,疲于奔命这个可怕的圈子,它像地心引力一样牢牢束缚我的行动。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像命运被人操控的陀螺一般忙碌得一刻不停,只是内心永远不知为何而忙。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我还有更加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呢!”我如实回答。
“听起来就像‘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类蹩脚的理由。”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看来这个现实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
“也许吧!我得换种生活状态。”
“你所向往的那些……”
“是的,一直如此。”
眼前的一幕逐渐离我远去,因为在另一边,我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洛丽太太给我打开房门,这可是一所难得的安静的房子,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湖泊。这下,我可以不受人打扰的看书了,闲来无事时,还可以爬上附近的山顶欣赏湖畔的美景。点上一支烟,就着薄荷清新的空气吐出圆圈,烟雾缭绕中我瞥见了世俗的面孔——书桌后面一张神情扭曲,令人心生厌恶的脸。
是的,在此之前,我还得递交辞呈呢!
我走在喧嚣的大街,过了上班时间,却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
接下来是第六层:
我来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西部山区支教已经有相当长时间了。那名记者临行前过来找我,我们简单的交谈了一次。他煞有介事的对我说,他有一部能摄取人类灵魂的相机。看他半开玩笑的样子,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也许是个玩笑话吧!”他如此解释,“2007年五月,我随援外医疗队进驻中非的一个酋长国,那时正是疾病流行的时期,当地医疗卫生条件极差,我们设在大使馆附近的流动医院每天都要接受不少病患的医疗救助。我准备尽快报道这件事,希望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但一些部落的土著很忌讳外人拿相机给他们拍照,有时侯连跟他们说个话,都因为害羞而经常打嗝,更别说那个类似盒子的相机,那里的人认为相机会摄取他们的灵魂!”
“这就是你相机那个梗的由来。”我笑道。
“也不完全是,我只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希望能帮助到每一个人。”这名记者说,“所以这些孩子们的照片我就先留着了……你不会怀疑我在掠夺他们的灵魂吧!”
“当然会,你刚才不是承认了嘛!以防万一,你不能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我佯装严肃的说。
他无奈的摊手表示:“下午有车来接我,你不妨检查了我的行李再放行。”
我很快把这次特殊的拜访抛之脑后,重新投入繁忙而清苦的生活。几周后,校方收到政府寄来的一张十万元修缮教学楼的汇款单。
“真是用心良苦!”我颇觉意外。
“看看这个吧!”校长指着一份报纸的头版,上面是每个孩子欢乐的笑脸。
原来如此……
之后是第五层:
赋闲在家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偷偷跟踪阿丽下班回家。我确定对方丝毫不曾察觉,并且知道了她住在芙蓉北路36号一栋公寓的三层楼里,未婚独居,在当地一家私人银行担任出纳员的工作。但我后来想想,作为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这样做未免不太合适。于是,我换了个含蓄的方式,每天傍晚站在自家阳台目睹下班后的阿丽行色匆匆路过小区所在的街道。这成了我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短短几分钟时间目送她远去的背影不足以让我留下更多的念想,我无不想让她在路上逗留的时间更久些。我得想个办法,很快,我便付诸行动了……
阿丽可能不认识我,我却暗中想方设法打听了解她的一切,我瞒着妻子,做着这些苟且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可否认,我喜欢上了这个叫阿丽的女人,她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有时候,我甚至可悲的感慨,我还不如她身边的一只金毛犬呢!我宁愿成为她身边的金毛犬,被她整日抱在怀里。是的,对我来说,楼下那只金毛犬出现的正是时候。最近,它高跷着尾巴出现在小区附近溜达觅食。阿丽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引诱那只小狗走近。她饶有兴致地挑逗着小狗,在楼下呆了将近十分钟时间。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每次她都会随身携带一些零食。看得出来她很乐意跟小动物们打交道,她家里应该养了宠物吧!我想。说实话,我是讨厌在家养宠物的,一天到晚房间各处沾满了从它们身上掉落的脏兮兮的毛发需要打扫,让人不得安宁。我目睹着阳台下的情形出神……但是,儿子这时走过来对我说:“你怎么会把咱们家的金毛犬忘在楼下呢!看它最近几天浑身弄得脏兮兮的。”
“我马上把它牵上来。它不是喜欢呆在下面么!”我不动声色道。那个女人走远后,我及时下楼将金毛犬招呼回家。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小家伙,”我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脖子说,“我只是想多看她几眼而已。”
几天后,我经朋友的介绍在修理铺找到一份新工作。一旦忙起来,我决定不再做非分之想。
紧接着第四层:
我爱上了我梦里的姑娘,每天晚上入睡时在梦里与她相会。
服役回来后,我年纪不小了,至今找不到合适的伴侣,远在老家的双亲不止一次来电话催促我尽快完成终生大事。
于是,我找了个合适的时间跟母亲提及了这件事。
“那怎么行呢!以后你们相处多不方便,况且,我们还没见过面呢!”母亲在电话里反对道。
那倒也是,看来我得想个法子征得母亲的同意。几天后,母亲出现在我梦里,她如愿见到了贤淑的梦姑娘,她们攀谈了很久。饭点时,我们一块吃了顿便饭。
“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到的。”母亲对我说。
我松了口气。她还是挺满意这位梦姑娘的嘛!
“您请放心,在这里我拥有自己的房子和体面的工作。只要我愿意,我们还可以生活得更好。”
母亲默许地点了点头。
醒来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您大概见到我梦里的那位姑娘了吧!她面孔或许有些模糊不清,我可以把她勾勒得更详细。但性格还是不错的。”
“你乐意就行。”果然,这一次母亲没再干涉我的决定。
第三层:
在今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住进了一所黑暗的房子。无尽的黑暗中,我耳边时常传来母亲呼唤我的微弱的声音。我想起最后一刻躺在病床上的情形,我一直在昏迷,耳边充斥着各类噪音,那是家人在努力唤醒我,就像现在这般……我总算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困境,我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这里。直到有一天,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在房间里点亮了一盏昏暗的灯,他向我承诺,完成一项任务就放我出去。
“什么任务?”我迫不及待的问。
“嗯……搭一座纸牌塔之类的吧……”他思忖片刻道。
我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张案桌,那人将一副塔罗牌放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搭好底下两层后,示意我完成接下来的几层,我如实照他的要求做了。
“不是很难吧!”他说。
“是的,差不多了。”我颤抖着双手放上最后一张塔罗牌,顷刻间纸牌塔轰然坍塌。我吓得惊声尖叫一声。
“不不,还要再结实些。”那人强调。
我只得从头开始,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这能说明什么?”我无不焦灼的问。
“看来,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完成一座纸牌塔后你才能出去。”那人谈谈的说,口气毋容置疑。
他很快离开了,昏暗的房间里,留我一直在搭永远完成不了的纸牌塔,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耳边母亲的呼唤声消失很久,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钉棺材板的声音。
第二层:
那是濒临末日的情景,人类已经从地球上消失,剩我孑然一身留在这颗孤独的星球无助挣扎。
我住在一栋坚固的房子里,只有一条德国黑贝犬与我相伴,我把他叫做阿福。每天,我开车在荒芜、千仓百孔的城市街道溜达,从超市搜集尽可能多的新鲜食物艰难度日,阿福安静地坐在我的副驾驶。这种生活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开始感觉还不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但新鲜感一过,我便开始恐惧了,无尽的寂寞侵蚀着我。
几年后,世界回归大自然,城市大街小巷被各种动植物所占领。我一方面吃着快过期的罐头食品,一方面想方设法弄到枪支弹药带着阿福四处打猎,并且自制了一个小型人工发电机……
晚上,阿福乖巧地趴在床头伴我入眠。我时常幻想可能还有别的人生存下来,不过找了很多年,没有一个人来回应我,一切于事无补。
不过,当我某一天从梦中醒来,我决定结束现在的生活,因为陷入绝境的并不是我。我坐起来看着床上入睡的主人,悄悄出了门。我可以找到我的同伴,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但这时,主人追过来冲我歇斯底里大喊:“我不能没有你啊,阿福!”
我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朝森林边缘狂奔而去。
最后一层:
我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一切都是幻觉,我的人生只是我做过的一场梦。我不确定它是否百分百真实的,但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为此我决定跟家人谈谈。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休假回家,我收拾好行李早早地下了楼。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父亲正在整理他珍藏多年的老旧磁带。
“你不打算多睡一会吗?饭马上好了。”父亲抬头从眼镜上方瞥了我一眼说。我在餐桌旁坐下。
“那个……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稍作迟疑我开口道。
“什么事情?”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问。
“我得离开一阵子了。”我说。
“你不是刚找到工作吗?要去哪?多长时间?”父亲察觉到异样,警惕道。
我反感他神经质似的敏感。
“其实,就是出差之类的,不方便跟家里联系,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我心里怯弱了,撒了个谎。
“这样啊!工作忙我们理解,有时间常回家看看就行,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对象的事就别太让我们操心。”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烦的回了句。
我实在没勇气跟他说出实情,我想逃离现在的生活,不想工作,不想成家……可是越不想做什么,越被催促着完成这些不想做的事。我渴望自由与无拘无束的生活,更不愿在纠结与忙碌中渐渐遗忘初心。好歹现实与虚幻只是相对而言,当我某一天知道了这个秘密,一切已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母亲从厨房出来,我们聊了些别的。晚饭后,我早早的回了房,母亲给我送来水果。
“你年纪不小了,我们不干涉你的选择。我相信你能考虑清楚。”母亲犹豫着说,“你还有话埋在心里……”
“明天再说吧!我有些累了。”我打了个哈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母亲拉拢门出去了。我决定回到属于我的现实,我和衣躺在床上并很快陷入梦乡……
朦胧中,有人俯下身摸着我的头说:
“你总算醒了,瞧瞧!多可爱的小狗啊!”
我站起来摇了摇尾巴,感觉精神抖擞。原来,梦醒时分我只是一条想象力丰富的狗。
不管怎样,我逃离了曾经如梦似幻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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