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学时代的暗示
(一)四年来的学生生活
我到了十一岁(光绪乙酉一八八五年),才上学。那个时候,读书很不容易,除了有钱的人家能念几天书外,穷人家差不多都念不起。我们家里原先不是个富家庭,人口很多,负担很重,所以念不起书。后来分居过日子,人口也减轻了,我才得著这机会,念几年书。
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差不多小孩子们,一长到十几岁后,就整天的到河里海里去打鱼摸虾。因为当小孩子的时候没事干,又不上学,所以整天的就干这些事情,年年在我们村里要淹死几个人,不是死在河里,就是死在海里。
我父亲,一年之中在外边帆船贸易的时候多,家里只有我母亲操持著家务过日子,所以我父亲照应我的时候少,如果不让我去上学,在家里又没事干,恐怕也要跟那一帮孩子们整天去打鱼摸虾,万一有危险,我父母晚年,就我这一个孩子,不是很可惜吗?所以这才想法让我上学。
记得我上学的那一天,正是夏历二月二。上学以后,第二天教我念书,先生因为我岁数比较大了,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开首要念三字经。头一天,就念大学,教给我了一行,我的天资又不很好,虽然能背得下来,心里总是不痛快,觉得念书硬记,怪费劲的,还得去用心,日子多就厌烦了,想逃学,可是又怕挨打。因为我看见同学逃学的也很多,回来的时候,就打得很厉害!因此我也没敢逃学。可是,时常装病不上学,每逢下雪下雨的时候,就欢喜的了不得,因为可以不上学呀!就这样勉勉强强的读了四年书。
(二)母舅死后的警觉
我十二岁的那年,无论干什么事都不高兴,书也不愿意念。我外祖母家有个母舅生病,我跟母亲到外祖家去探病。我母舅兄弟三人,他是行二,岁数不很大。身体很强健,而且对于过日子料理家务上很有能耐,全家的生活都依靠著他来维持。不料想得了病,到第七天就死了!满家的人大哭小叫,要死要活,看光景真是凄惨的很!当时我很纳闷,觉得这事情很难索解,为什么年轻的小伙子,身体又很壮,居然得病七天就要死呢!这不是太快吗?因此我联想到我自己,不知在那个时候也要快死了。
那一年的夏天,我那个母舅尚未死,我下了学,跟我母亲到外祖家去住亲戚,夏天的晚上,天气很热,大伙都坐在院子里乘凉。我穿了个青色的新大褂,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把脸向外,也不动弹,在那里发呆,凝神往外看野景。那时,我母亲有一个妹妹,是我的一个姨母,尚未出嫁,忽然从背后看见了便高声喳呼!
‘啊?你们看看,我们门口来了一个老和尚!'
经过我姨母一嚷,大多都很希奇的跑出去了,一看原来是我,我看野景正得意的时候,只听院子里嚷,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因为在那个时候,乡村里轻易见不到出家人,所以偶尔听到个出家人,就大惊小怪的。自此以后,我母亲就更以为我;死不了的话,也必定出家当和尚。
(三)学徒时代的苦恼
我十四岁年那年冬天下了学,就介绍到益隆智记一家铺户里去学买卖。那个掌柜的是我一位表伯,姓王。当时学买卖很苦,我们那个地方的规矩,学买卖的得回家吃饭。那时候,我那位表伯,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没事的时候,就在他柜上闲呆著,有时看看掌柜的,再看看我,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胡子邋遢又鄙吝,又骄傲,每天离不开钱柜子,我还小的很呢,当时我就这样想:学一个掌柜的得五六十年,我得什么时候,才学到个掌柜的呢,也许学不成掌柜的就死了,觉得这事情太没意思,仰起脸来看看他,看看我,越看越不顺眼,越想越不高兴。过了半年,就辞掉那里了。我母亲爱子心切,又因为就我自己一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不去就不去吧,也不再责备我,令我再去。在这半年之中,我学会了算盘,总算没虚度过去。
后来,居家赋闲,过了二三年。空闲无事,喜欢独处,不爱与村里的孩子们打闹戏玩。还喜欢看闲书,如西游记,封神榜等都看过,对里面的神奇鬼怪颇感兴趣。我的思想也为之转变,认为人生无趣,憧憬著人生的最后归宿,想找一个不死的法子。
(四)娶亲时期的感伤
我十七岁那年,母亲为我订婚娶亲。在七月间办喜事,天气很热!正赶那年时令病(即今之虎列拉)很盛行,传染得很快,得病不几天就死!很多医生都束手无策。当时老的,小的,死的人很多。眼看著满街上抬棺材。也有买不起棺材的,就忙著去买席。街上的人,都为了埋死人,忙个不休!
我一个对门邻居,姓金,他的名字叫金德胜,是我的同学。他那年才十九,比我大两岁,与我同日结婚。当时他也得了时令病,一天一夜就死了,距他娶亲的日子才不过四天,贺喜的客人,在院子里都还没走。他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妻子的红衣尚未脱下去,马上就换上白衣服,拉起孝绳来了,那种凄惨光景,没有一个看著不难过的!
因为他是我很要好的同学,又是我们对门的邻居,同日娶亲,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他死了之后,我很伤感,跑他家去看他。那时他还留一个小辫戴一顶缨帽,因为六七月天正热,他浑身上下都青一块紫一块的肿胀了,带肉骷髅,那个难看劲,简直是惨不忍睹!
我看完他发丧之后,心里受一个很大的刺激!回家之后,觉得心里很酸楚,很难过。我想:人生太没意味了,不知那时就会死。像金同学,他不过才比我大两岁,上有父母,刚娶媳妇,环境又很好,人命无常,为什么就死的这样快呢?我本身能保险不生病吗?生了病之后,能保险不死吗?就这样总是心里郁郁不乐。
说这话,果真不幸的事,就临到我的头上了。
第三章 死而复生的悲剧
(一)到阴间去了。
在当时,闹时令症的人,最怕闹肚子,只要肚里一响,泻几回肚,不几天就要死!这种病在当时;好像有邪气一样!
我在金同学家里回去之后,到了天黑,就觉肚子痛,内里咕噜咕噜的响。我心里想:坏了!恐怕我也要死,又怕母亲知道了耽心,没敢言语。于是把小褂脱下来,将腰围上,就睡觉了。这时我心里又害怕,肚里又痛,不一会,就像做梦似的,把我痛过去了。其实,并不是做梦;而是自己死了还不知道呢!
虽然是死了,可是迷迷糊糊像做梦一样,见来了两个鬼把我架著,飘飘荡荡的,过了好些山,又过了很多的水,觉得在水面上,就飞过去了。
后来,那两个鬼,把我架到一个庙门口,像一个衙门样子,里面有很多的房子,那两个鬼,把我往屋里一推,他说:‘进去吧!'一副很凶恶的面孔,说话很愤愤的:‘在这里等候过堂!'
这时,我才明白我已经是死到阴间来了,心里非常懊恼,非常难过!因忆起我母亲的话,说我不好养活,这时候才证明是不错。
我在那里等候了一个时间,胡思乱想的想了半天,四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回头一看,屋子里有一个管账的先生,在那裹拿著笔不知写些什么东西,余外更无他人。我想:死了不要紧,在我母亲跟前,就我这么一个人,如果我真的从此死了的话,我母亲哭也哭坏了,这怎么办呢?于是我慢慢的走到写帐的跟前,想法子与他套交情,说近话:
‘先生!'我很和霭很客气的问:‘我犯什么罪,叫我来过堂!'
‘不知道哇!'他答。
‘在什么地方过堂'?我又问:
‘从这里往后去,就是过堂的地方!'
‘是谁管著过堂?'我一句跟一句的往下问:
‘ !'他很惊讶的说:‘你以为你还在阳间吗?你现在已竟死了的鬼,过堂的时候要由阎王来问案,这点事情还不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连头也不回的继续往下写。
后来我沉思了半天,又问:‘我能转生吗?'
那位先生,对于我问他的话,啰哩啰索的他已经听腻了,当我问他‘能不能转生'时,他心里很不耐烦的就顺口答应了一句:‘我不知道!过完堂你自然明白了。'说这话时,他依然低著头往下写。
在那里又呆了一会,我忽然忆起外道里,诵经招魂一回事,究竟这事是真是假?有用没用?就拿这话去问他;他忽地停住笔,回过头来说:‘这事不假,阴间确实有这回事。'同时他又指著墙上的木板说:‘这些板上的位子,就是刚死过不久,提出来,等他的后人诵经超度的,如果过的日子太多,就不容易往外提了。'我看看他指的那些板子上,果然有很多名字,还有香纸经卷等,接著我又往下问:‘什么时候过堂?'他说:‘你等著吧!阎王正在后面剃头呢!'因此我又联想起小时候看戏,有胡迪骂阎,记得那位阎王是古衣古冠,前后冕旒,为什么阴间的阎王也留辫子也剃头呢?
(二)与阎王的问辩
在那里待了一个很长的时间,那两个鬼,又来架著我从甬路上走过去,到了一所殿堂里,那两个鬼用力把我往里一推,摔了一个跟头,我便进去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有人问:
‘你是王福庭吗?'
一种很陌生很粗暴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本来我的学名就叫王福庭,我知道这是阎王爷开始问案子,我便随口答应了声:‘是!我是王福庭。'
‘你知道吧!你已经死咧!现在该送你转生',阎王继续往下说。我想:转生,还不知转到哪里去,既转生,再想回家也回不去了,我母亲不挂念我吗?不哭坏了吗?事急智生,我又反问他:
‘我有罪吗?'
‘你无罪!'
‘我既无罪,何必费这事令我转生呢?我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恐怕我死,我要不回去,她不惦念我吗?她不哭坏了吗?况且人生学好不容易,我今生也没做坏事,刚刚知道要学好,如果让我去转生学坏了,还不如今辈子,这有多么冤枉啊?'我这样的辩驳著。
‘寿限有定数,不能只依你!'阎王说。
‘我在世的时候,听说诵经增寿,我的经白诵吗!'我又反问。
本来在原先我见到我舅父死过的时候,我怕死,曾经想过不死的法子。那时候有施送高王观世音经者,说诵一千遍可以免灾不死。我请了一本,那时候想:大概是一气诵完,就用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千遍诵完了。自此以后,每天有工夫就诵几遍,然亦不知死不死。
阎王说:‘诵经不白诵,你在十七岁就该死,给你增了五年寿,活到二十二,这不是诵经的功德吗?'
‘既然诵经有好处,请你放回我去,我再继续去诵经'再延长我的生命,这不很好吗!'
‘嗯 —'他有点不赞成的样子说:‘只诵这种经不成!'
我听了他这话以后,心里一沉思,大半还许能通融,既是诵这种经不成,必定诵别的经能成,我就应声的说:
‘如果放我回去的话,我每天念十遍金刚经。'
本来在我们那个村里,有施送金刚经的,我只听说这个名字,究竟这部经有多少,内容怎么样,我也不知道。阎王听了我的话,就答应了,于是又命那两个鬼,把我送回来。在路上走的很快,过山涉水,还是去时所走那条路。
回来之后,我很清楚的看著我们家里的那座南屋,大门向东,进大门之后,听我母亲正在哭的很哀痛。我们家的三间堂屋,是一明两暗,我内人正在当中那一间屋里涮锅,我的尸首在炕上顺躺著,我母亲守著我的尸首哭的要死要活,那两个鬼,把我送到原来的尸首跟前,从后面一推,‘你还阳吧!'
这时,我像做一个梦似的醒了,回头看看外面,已经红日三竿。
(三)还阳以后的心境
自此以后,我的心情散漫,意志消沉,对于死后经过也不敢告诉母亲;因为她知道了会难过的。同时,想想自己的过去,看看自己的将来,弄得文不成武不就,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和凄凉!
况且,我母亲自幼就说我不好养,在阴间分明又说我二十二岁还要死,我总不会忘掉这句话。为了解决我的死,这才找一本金刚经去诵,我的学问有限,里面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每天只能诵个两三遍。因为我在死过去的时候,应许的诵十遍,现在只能诵两三遍,将来为了生活问题,忙忙碌碌,奔奔波波,当更无暇再诵了。可是,每日诵不了十遍的数,我疑惑到了二十二岁还要死,这怎么办呢?这种尴尬的处境,倒教我左右为难起来,于是我向一个外道的大老师去领教。他说:
‘这很有办法,每天念不了十遍金刚经,可以念金刚咒去代替,一遍金刚咒,胜于百千遍金刚经。'
我跟他领教之后,每天除诵金刚经外,余暇便诵金刚咒,还学一些外道门:便如天主教,耶稣教,金丹道,西华堂,归依道等;我都入过,每天像种了魔一样,使得亲友们都见笑。
我们那个村里有一个道士叫王浩然,他用道家的工夫,会运气炼丹,后来我为了想不死,曾去找他学炼丹;但却遭到他的拒绝。他说:
‘你今年才十几岁,不必学这个,因为我虽学炼丹,还不一定能成功的,等成功之后,我再来教你。'
我自十二岁那年看见我母舅死,受了一个很大的打击!在娶亲的时候,又亲眼看见金同学死的那样快,那样惨!又联想起小时那些事情,和我病死的那些经过,心里总是怕死。所以在十七十八十九这三年的工夫里,完全用在访道寻师上,闲暇的时候,就研究医卜星相,和一些有关宗教的书,结果都不如我的意。那时我也想:大半是出家的命;不过因为世福未修,机缘未熟,所以出不了家;然而心里总怕死,也总想不死,究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死,怎样才能不死,可是那时候始终也没找出个不死的法子来。
各种外道我都入过,探讨过他们的所以;可是因为我这个人,无论对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如果没有真理的话,我绝不相信。那些外道,我进去之后,又炼丹,又运气,又点窍,我看都是骗人,不澈底,所以先后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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