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新版书，被腰封遮住的部分里有一句话：我希望纸上出现的是灵魂，是那些被侮，与被损害的灵魂，是那些乐观的灵魂，是那些善良的灵魂。
读到这句话时，我能想到的不是书里会写下怎样的灵魂，而是什么样的人会读这一本书，并和那些被书写的灵魂-----那些被侮的、被损害的、乐观的、善良的灵魂以何种方式与自己相遇。一本不被打开的书，最终的结局都是人与书两两寂寞。就像热门影视剧中，万众期待的有情人在观众眼前擦肩而过。浓烈的热情多的时候都是在寂寞中养成的。至于相遇与遇到的那一刻，是偶然。在制造偶然这一情节时，编剧比剧中人更懂得如何吊足观众的胃口。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阿城的另外一句话：“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清水、苦水、咸水、酸水，甚至是辣水，都得需要人去趟一遭的。运气不好的人，会遇到上血水。都是日子。没有哪一个日子不会过去，也没有哪一个日子能躲得过去。硬着头皮，顶风冒雨，按照过日子的经验性总结，“熬”-----这个字最贴切。日子的味道是熬出来的。新日子也是在旧日子里熬出来的。虽然这样说有些宿命论的无奈。但我还是觉得，一个“熬”字上有着人过日子的伟大。至少在过日子的勇气上不输。
阿城的文字里，就是过日子的文字。我学不会。我抄录一段阿城早年间的文字，我收藏起来，写文字写到唉声叹气时就读一读：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
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
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这样的经历不超过任何中国人的想象力。
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
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补贴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
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人不同。”
在当下讲究人人与众不同的时代里，上述阿城的自我介绍或许会被温柔地解释为和光同尘，更时尚一点的说法是佛系。但现实的说法应该是不思进取。在时不我待疾步向前迈向成功的大路上，阿城应该是远远掉队的那一个人。阿城看着身边的人都赶在他的前面走，还一边喊着“同去！同去”！阿城或许落在人潮的队尾了，但他的日子和别人的日子一样多。这就是我现在的理解。读阿城的文字，可以当成过普通过日子的佐料，不能当饭饱腹，但至少多了点味道。在咂嘴之余，日子也不会那么得不咸不淡。
养过孩子的人可能有这样的经验，给孩子讲过的睡前故事，可以一个故事重复很多遍。很多时候，孩子并不需要听新故事，他只喜欢听几个讲到老掉牙的故事，他会特别喜欢熟悉的桥段，等待那些熟悉的高潮的到来，小红帽从大灰狼肚子里逃出来，丑小鸭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发现自己变成了白天鹅。在王子与公主终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俗套结尾中安然睡去。父母的重复是孩子过日子最大的安全感。不过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父母从中想到了什么呢？百年前的故事原封不动的不知在多少个孩子的耳边倾诉过，父母闭着眼睛都能讲述的睡前故事反倒可能在父母心里没有留下多少倒影。是的，我们成年人将其命名为“童话”------只有儿童能听懂的话。成年人不可能不懂，只是懂得过头了，什么都不信了。
阿城的文字，有点像是写给成年人的童话。讲的都是过日子的话。这样的话语现在少了。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簇拥下，写过日子的话语不合群，没志气，少味道。但大家或许都知道，真的要一天一天过起日子来，那有那么多的味道？白饭是没有味道的，但少吃一碗，会饿。
人饿了！就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和不易了。人饿了，就会知道自己和别人一样，不吃饭都会饿。在“饿”这个词上面，大家的体验差别不大。唯有“饿”这个字，能让大家都觉得彼此都一样。谁也不会比谁更扛饿。在有关“饿”这个词讲述的故事面前，那些被侮的、被损害的、善良的、乐观的灵魂都会出现。过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些灵魂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难过一些了！
阿城的文字风行纸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日子和现在的日子，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时，并没有多出一秒或是一个小时出来。最大的区别还是在过日子的方式上。不过我觉得，日子再怎么过，百姓的日子就和百家姓一样，各有各的姓，各有各的活法。这一点应该没什么异议。当我们寻思日子不那么好过，或许不知道该怎么过的时候，不妨读读阿城的文字，模仿不到阿城过的日子，至少也能学到阿城过日子的话，可以在自己的日子里说说怎么过日子的话。清汤寡水煮鱼，是把好物给糟践了。红油重味之下，吃的都不是鱼的味道。日子该怎么过，还是那句老话------众口难调。口味多些，天天换花样，日子就过得从容一些。
谈起阿城的文字，常常众口一词的是《棋王》、《树王》、《孩子王》这三本。不过私底下认为，这三本称“王”的书，是阿城用来换钱的。倒是阿城那些不短不长的文字，才是阿城过日子的文字。在白云苍狗的变幻中，过日子向来都是朴实而坚定的。只是我向来好奇，在大行其道的“成功学”中，从来不曾出现有关“过日子”的研究。是成功了就不过日子呢，还是过日子就不会成功呢？愚钝，不明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还要多一天。一年分成十二月。四季含着三个月。月的日子还是嫌长，一周七天就是个节奏，周末休息周一做工。循环往复有个盼头。大家的每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过日子的好处就是，好日子按天算；坏日子周期长一点，少则一个月，多则三四个月；不平不淡的日子按年计算，或按十数年计算。按照佛家的说法是片片是好雪，日日是好日。这种过日子的心胸和气魄，是创造”佛系”这个词的人肤浅了。
“这当儿，我从书中抬起眼来，
一切都已变得伟大，
没有任何景象再令人吃惊。”
这是里尔克的诗句。出自其诗集《影像之书》中的一首《阅读者》。我觉得这些诗就是对过日子----这件的伟大日常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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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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