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有瓶栀子花,差一点就枯萎了,还好,奶油色的边缘还没有完全被锈蚀。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这里除了变得陈旧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变化。这得感谢我的奶妈,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都在给这个家做清洁。
我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铁青色的音乐盒,这是我高中毕业之前,我同桌送给我的。当时她从一个米色的小纸袋里直接掏出了这个礼物,然后自顾自地拧动发条,几声机械扭动的声音过后,传来了悦耳的钢琴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她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圣诞快乐哦。”她对我说,同时露出了一个笑脸。
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是,赶紧把这个音乐盒给藏好,免得被凶恶的班主任发现。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我怎么就没想到多说几句话呢。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在久违的钢琴曲中清理我混乱的思绪。
这四年来,我都是在深海里度过的。那里没有阳光,也没有颜色,目之所及乃是一片漆黑,我不得不靠着动物的直觉才能勉强在那里生存下来。我住在一个摸上去像是船的框架里,困了就闭上眼,让彻底的寂静将我包围,然后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会遇见我的同桌,她像个精灵似的突然来临,然后就像高中时那样,与我扯扯淡,谈谈心,帮我缓解缓解居住在深海中的压力。我们谈到过去,谈到未来,但从不关心现在,因为现在我住在深海中,而居于海底的人类是没有现在可言的。我们有说有笑,当然还有很多次都提到了那个音乐盒。她说我当时的反应特别搞笑,都已经是个17岁的高中生了,却仍然像个受惊的小和尚似的,连个礼物都不会接纳。我反驳她说,谁叫她不好好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明明知道班主任不许我们干除了学习以外的事,却偏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我礼物。就这样,我们像在传球一样,你一言,我一句,聊得十分投机。有时候我会突然丧失意识,她就趁此机会沿着黑暗中的道路离去。醒来后,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一切是否都是一场梦。深海本来就是梦的起源,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必要把事情分得那么清楚。
然后,有一天,同桌又来和我聊天,在寒暄完毕以后,她突然向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去呢?”我回答。
“回家。”
“我家太远了。”
同桌皱起眉头,瞪了我一眼。“陆地不就是你的家吗?”
“可是这里太深,我回不去呀。”
一阵沉默,平静的海底连水泡都没有冒一个。远处游来一只长相狰狞的鱼,它长着两排尖利的牙齿,血盆大口张得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头上还吊着一盏灯。它大模大样地游了过来,却并没有对我们采取任何攻势,反而不停地在我们身后转圈。在摇晃的灯光之下,同桌的脸稍微清晰了一些,虽然还是影影绰绰的,但我能看见她的表情中夹杂着某种怜悯,还有一些期望。
“你想想办法吧,总能回去的嘛。”她这样对我说,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还有一点红。
我拉起她的手,说:“你不喜欢一个人呆在陆地上吗?”
她点点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手有些颤抖。
寂静之中,我好像听见从远处飘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悠扬悦耳,一开始像星光一样洒落得遍地都是,然后如流水,如云絮,不急不缓,直到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扩散开一圈圈涟漪,于是整首曲子开始变得焦虑不安,像半开的水一样烦躁地沸腾着,到最后终于全部升华,化作几缕水蒸气袅袅消散。这久违的音乐来自同桌送给我的音乐盒,《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还是回去吧。”我说。
她惊喜地抬起头,但马上又狐疑地问:“回陆地吗?”
“回家。”我说。
她露出了微笑,和那天送我礼物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把窗前的栀子花拿上,对我奶妈说,下午可能晚点回来吃饭,我能借她的车用用吗?奶妈很慈祥地点了点头。
四年后的交通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很拥堵,司机们的素质也没有多少长进,好在同桌的公司就在附近,就算堵车也只用半小时就能开到。
见面后,我们双方都感到十分陌生,毕竟除了在我深海的梦中见过面以外,我们已经很久都没联系过了。
我把栀子花递给她,脸涨得通红。“给你。”
她接过瓶子,用手指捏了捏花瓣枯萎的部分,笑着说:“都快死了呀。”
“是啊,”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里就剩这个了。”
“没关系,”她说:“我喜欢栀子花。”
“谢谢你。”我说。可光是感谢还不够,我心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对她说,关于高中,关于音乐盒,关于深海,千头万绪一下子涌进了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的舌头还没动起来就已经不堪重负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我,高中过后就没联系过你……”
她好奇地看着我说话,我就感觉更加尴尬了。“那是因为,嗯,因为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胳膊被她给轻轻地捏住了。“没关系的,”她笑着说:“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我如释重负,心中深海般的压力一下子就转变成了天空中悠悠漂浮着的白云。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十分复杂吧。
“是啊,”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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