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冀 川
“可你不一样。”他抓住我放在他脑袋上的手,抬头红着眼和我对视,“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凝结于眼眶的泪也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抓着我的手轻轻地收拢,像一片羽毛扫过干燥的手心。
得不到的东西是最好的。先不谈论对错,这句话我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有人说这是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过度美化,刻意忽略了其缺陷。也有人觉得人本性贪婪,总想拥有更多,欲壑难填。
同桌邬澜故作深沉地和前桌讨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我驾轻就熟地在英文报上圈圈点点。
“就像隔壁杨旸,都说篮球打得好,人又幽默,一堆小学妹追他。我没追到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后来相处就觉得这人太轻浮,而且还自恋!”
“所以啊,得不到的东西,都会因为自己的意淫而变得格外吸引人。”
我并不认同。也有可能,不论自己有没有,但就喜欢别人的东西,我这样想着,眼神飘忽地打量着邬澜桌肚里的英雄牌钢笔。
说是亲戚送的升学礼物,五六百一根。笔帽是金色的,还有浮雕,笔身泛着柔和的光泽。手感肯定很不错,写出来的字肯定特别好看。反观我的,虽是英雄牌的钢笔,但是细心保养也难掩其磨损的笔尖。攥紧了手中的笔,我竭力克制心底翻滚上来的妒意。
我知道邬澜每天大课间都会去篮球场看校队训练。我知道校队训练至少十五分钟。
“沈仲语,”沉稳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愣了一秒,我有些迟钝地向后看去,对上常晟不耐烦的眼神,“我校徽忘家里了,明天记得帮我带。”
【一】
常晟,我的竹马。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我眼中的愣头青。
我们住在同一条街道上,往返两家最快只要一分钟,打小我就和他一起玩闹,即使后来我们的队伍加入了隔壁小区的姐弟,他依然是我最忠诚的革命同志。两家父母提起来,总笑更小的时候,常晟咬我脖子,而我点着了他的头发。我们上同样的小学,同样的初中,同样直升高中部。我们同进同出十一年,常叔叔也不止一次打趣现在定娃娃亲还来得及。
对于外界的揣测和议论,我和常晟一致不作回应。我也想做出回应来阻止我本就堪忧的桃花运,但是在收到常晟许诺每天带早餐的回报后,我识相地闭了嘴,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挡箭牌。
然而升入高三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之间有些不一样了。
“我有事先走了,晚点会回去。”
那是一个美妙的周五,刚和常晟并肩走出校门,这人丢下一句话就要走。我灵敏地抓住了常晟的书包背带,他被拉得一个踉跄,眉头紧锁地瞪着我。
“你去哪?”面对我的询问,他用力扯走背带,一句话没说就跨上单车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还有一次,我茫然地从办公室出来,班主任循循善诱的样子尚在眼前,她说常晟报了全科目的补习班,问我考虑得如何。可是常晟从来不屑于参加这种他认为“花钱买罪受”的补习班,他也用不着,心有疑虑的我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常晟正捏着一条咖啡往瓷杯里倒。他斜睨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应对我的质问,“我乐意,跟你没关系。”
迟来的叛逆期?我毫不客气地用眼刀凌迟我右后方的人。刘海过眉,双颊瘦削,下巴胡茬泛青,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变得不修边幅了一点。但在我看来他的眼神闪着阴鹜的光,总处在一种戒备的状态,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而且…他的左手戴了条黑色发圈,我隐约觉得有点眼熟。
为什么要戴发圈?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戴上女朋友的发圈以示所有权的说法,只是作为常晟十七年来除他妈外最亲密的女生,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女朋友。
感受到目光,他下意识的举措更令我无法理解。他竟然收回摆在桌面上的左手,才抬眼看向我,眼神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生疏。
半个月过去了,我算是明白了,常晟这阴阳怪气的待遇只针对我。在人前,他依然是成绩优异,待人友善的常晟,只不过安静了许多,更愿意一个人独处。一旦和我独处,他就变成一只刺猬,咄咄逼人地驳我面子。
终是受不了他的刁难,放学时我硬是跟他跟到了他的出租房。路上他停下买了盒饭,我就买了凉皮,就怕他不等人。说起出租房,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学期开始,常晟就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除了周末,就不再和我一起回家。太奇怪了,我狐疑地走在他身后,打量着两个月没见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背影肉眼可见地塌落,在路灯下拉出颀长寂寥的影子。
“常晟你怎么回事,叛逆不对父母,冲我?”
他进门后就坐在床边,完全没理会我脱口而出的问题,自顾自地整理着挎包。课本、练习本、试卷、笔袋,他慢悠悠地掏出来,恍惚间我忘了来这里的目的,沉默着看他近乎虔诚的动作。紧接着,他开始拨弄那根发圈。
“发生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啊。”
“我也没惹你啊,大少爷。”
“你怎么突然想到戴根发圈?”
听了我一句又一句的问句,常晟像个石头不作回应,只是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站起了身,像提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沈仲语,你是不是有偷窃癖。”
【二】
世人对于孩童总有着无限的纵容和宽恕,认为善意是初生旺盛而后殆尽的附属品,小心翼翼地呵护孩童的笑颜。殊不知金钱堆砌城堡,舆论滋润菜园,纯白心境难以掩盖来自心底深处萌动的恶意。
小学的我是众人眼中的优等生,成绩优异,安静内向。街道里的人提起我,都扬起赞许认可的笑容。父母也屡屡不经意间夸耀我满墙的奖状和满分试卷。
想不起第一次偷的是什么东西,或许是一块包着彩皮的橡皮,或许是一只价格不菲的可擦笔,也可能只是一根皮筋。回过神来,书包夹层、书柜角落、枕头下面已经遍布他人的气息。
我逐渐不满足于对周边人的荼毒,熟人错愕和难过的表情千篇一律,整个行动过程也没有电视上表现的紧张刺激,更像是小打小闹,没有人会苛刻到追责。
自此,小区西边门口的小超市、小学对面的农工商超市成为了我的新选择。装作不经意地靠近柜台,好奇地张望着纷繁的种类,手掌拨弄间夹起一块德芙就往袖子里缩,徘徊了几分钟后被买完调味品的母亲叫走。我如法炮制地偷过超市里的威化和沙琪玛。
有一次东窗事发,我阿姨和我被工作人员截在小超市收银处,阿姨赔笑地给我善后,而我只是凝着眼泪看着那块进口巧克力。
有人毫不遮掩地讽刺,有人露出怜悯的神情,有人出言劝和,有人漠然经过。杂糅的情绪造就古怪的氛围,每个人似乎都憋着一团气,不吐不快。阿姨鬓发凌乱,脸颊潮红地拽着我的手往外面走,我被动地抬脚跟去。身上升腾的温度不知道是来自于我自己,还是刚才那个挠了挠我掌心的收银员姐姐。我只知道左手里攥着的进口巧克力黏糊糊的。
我是不一样的,我这样想。
“你是怎么知道的?”
凉意从脚底升起席卷全身,我怔在原地。我错愕地聚焦在常晟突然陌生的脸上。出租房里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在过长的发梢下打下阴影,他垂下的眉眼旁观我的无措。
遗忘的过往被刻意拂开尘埃,暴露于光明世间。闷热的房间撕去余温的烘染,只剩下两个人无声地对峙。
我舔了舔嘴唇,干涸的喉咙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难以启齿的羞辱感涌上来,仿佛目光如炬的人不是常晟,是坐在柜台边唠嗑的老妇,挑选酱油牵着小孩的年轻妈妈,是在口袋里摸钱包的肥硕大叔。我又变成了一个作恶的小孩,身处风眼,被迫接受正义目光的洗礼。
“去你家的时候,阿姨问我你在学校是不是吃很多零食。”
“阿姨都知道,没说而已。”
胸中的空气被一丝一丝剥夺,我如鲠在喉,“你猜的?”
“看来我没猜错。”他笑了笑,脸上有些得意。
“邬澜的英雄钢笔是不是让你眼红了?那天我要是不叫住你,你怕是要上手了吧。”
洋洋得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鼻尖猛地泛起酸意,我看着眼前的事物失去边缘,慌张地退后半步,又咬牙站直了身。想要避嫌,想要解释,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欲盖弥彰的是真切的欲望。
常晟笑意不减。曾几何时,我为他的纯粹目光动心,现在这般直白炽烈的目光,比那聚光灯更清楚时下焦点。
一个被扒光衣服的人,终于掉下来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下一秒,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因为我把那碗凉皮砸到了他的身上。溅起的红油打在他的白色卫衣上,触目惊心。纸碗落到地上的时候,我终于从喉管里挤出声。
“你麻痹。”
那是他暑假新买的耐克卫衣。现在NIKE AIR几个灰色凸起的字已经沾染上凉皮的鲜味。夕阳透过窗子,倾倒在我们之间,变成了刻意涂抹的画本。
我止住了下一秒就会伸过去的手,他没有抓起桌上的纸巾往胸前抹去,两个人像一同旁观一场他人的闹剧,目睹红油安静地沿着曲线蜿蜒。
“我有偷窃癖怎么了,满足你那高高在上的道德心了?”
都疯了。被戳穿痛处的我,恶意挑衅的常晟,选择用最恶毒的心揣测对方的想法,用最尖锐的言语攻击对方。只不过我挣扎过于明显,透着一股决绝。
所有人都羡慕我和常晟的青梅竹马关系。
只有我知道我和常晟之间的沟壑。他是正宗的上海户口,父母是隔壁房区的房东,每个季度都能收上不菲的租费。在我幼年的认知里,常晟家就是玩具、碟片和书籍的聚集地,当时火热的动漫他都有周边,家里有一叠又一叠的游戏王,有宠物小精灵的各种棋子。他玩滑板、弹钢琴,穿的永远光鲜亮丽。
而我父母只是来沪务工,即使父母从不在学习方面亏待我,步步高学习机、看不完的课外书,也对我事事上心,牢牢把握着我的睡眠时间,叮嘱我的三餐。但年幼的我在看到课间他人聚在一起玩闹的时候,只能压平我的作文书防止它翻页。
我并不恨这样的生活,只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常常羡慕着,也嫉妒着常晟。
常晟一瞬不动地望着我,笑意抽丝剥茧地离开那张凝重的脸。
“神经病。”
待我确定没有听错的时候,我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他妈才神经病。”
“对,我说的是我,神经病。”
【三】
“暑假里,我去了第一医院。去的精神心理科。”
“说是双相障碍,通俗点就是躁郁症。抑郁症加狂躁症。”
攒着衣领的我,离常晟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他微弱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额头冒出的痘痘,发红的眼角,煞白的双颊,起皮的嘴唇,我游离地描绘着那人不复往昔的神态。
松开手的瞬间,我突然变成了那个被妈妈牵着的小孩,看着常晟站在光亮处,紧握着拳,垂着头,身躯颤抖着。
“我活的太累了。”
“别人对我的期待我一点,一点都不想辜负,你们总说我天生聪明,可是到高中以后,为了维持这个人前轻松的状态,我每天都要学习到凌晨。”
“困啊,肯定困啊,但是我不敢睡,躺到床上我又睡不着了。我偷偷买了安眠药,只敢磨一点吃,藏起来倒容易,换个瓶子放在钙片边上都没发现。”
“我是独生子,我是我们常家唯一的男孩子,他们所有人都想让我成龙,考大学、出国留学这些都说好了。可是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没有。”
“从高中起,他们像约好了一样,滑板、溜冰都不让我玩,就让我练钢琴。”
这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滑坐在木板床边。语气里满是焦灼和无助,随着他把头埋在双臂间,他的声音愈发缥缈。我不由得跪在他的身侧,以听清只言片语。
岩崩于前,碎石在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把自己活成了这副鬼样子。是我忘了,无数次保护我的常晟,总说教我、帮助我的常晟,也有他的软肋。
“诊断书出来后我和我妈说了,她给我很多的零花钱,给我买最新的手机,带我旅游散心。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这是最令我难过的。”
“我不缺钱,我不缺玩,但我最不缺的就是压力。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嫉妒着你,叔叔阿姨能为你的成功骄傲,也能包容你的失败。如果是我,一次落马,我妈一定会哭我不争气,全盘否定我所有的成功。”
少年人的声音低到骨子里,回荡在房间里。来不及消化常晟嫉妒自己的事实,我有些笨拙地摸着那毛茸茸的脑袋,学着记忆里他的样子,一遍又一遍顺着他的头发。
更早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抚慰弄丢饭钱的我。
我们本该如此。
“我不敢说很多的话,我怕别人觉得我不正常,我怕他们疏远我。”
“可你不一样。”他抓住我放在他脑袋上的手,抬头红着眼和我对视,“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凝结于眼眶的泪也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抓着我的手轻轻地收拢,像一片羽毛扫过干燥的手心。
【四】
我想我是理解常晟的。
大坝于天灾时拦下滔天江水,事后开闸泄洪。常晟人前内敛含蓄,人后对我恶语相加。说得恶俗点,他就是一伪君子,对发小发泄负面情绪。但如果说得好听点,我总愿意这样形容我和常晟之间的关系。
我是他唯一的闸门。
这段话摘自我某天的日记里。
日记是我少女心事唯一倾诉的地方。而有一天,常晟从我手里抽出了那本白色外页的本子,另一只手摁住我动弹的脑袋,像是很认真地在看。
好半天他才嗫嚅地开口,“你也是有够肉麻的。”他的耳朵尖漫上一点红,我正要抬起手笑话他,就被他拍开手。
“话说,你以后可别偷钱养我。”
“嗯?”不知所云地看着他,而后想起什么,突然跳起来,“你怎么还记得那事,给我忘掉!”
他说的事已经很久远了,发生在小学。
那次超市东窗事发后我很久不再去小卖部和超市,也算是舍弃了顶风作案的念头。我又回到了周边作案的阶段。
我喜欢班上的小霸王,长得皮白肉嫩,举止间有些世故。小霸王活得门儿清,三天两头向我借钱,讨好的话语配上无害的笑容激得我偷家里的钱养他。没有还过就是了。
后来这事儿不知道怎么的被常晟知道了。
周一上课之前,常晟脸上贴着创口贴,扯着我到楼梯间,塞给我一卷变了形的纸币。我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他先开口发难。
“阿姨开始富养你了?”
“方家豪那家伙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再借我就和阿姨说。”撂下这句话,这位爷就自顾自走回教室,我看着他那上衣没完全扎进裤子里的蹒跚背影,敏锐地察觉他好像生气了。
回到教室里我朝方小霸王看去,得,鼻青眼肿的,揉脸的同时不忘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之后的小学生活里,他不再向我借钱,也没再和我说过话。
我突然醒悟过来,抢过日记本,咬牙切齿地看着常晟,“你把我的初恋杀死在襁褓里了!”
当事人只是嗤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您说的是人话?”
“我说的是他不配。”他大咧咧地拿走我搁在书桌上的发圈,然后把左手上原来那根给换了下来,“傻子。再拿你一根。”
注:双相障碍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类型,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原因未明,生物、心理与社会环境诸多方面因素参与其发病过程,目前强调遗传与环境或应激因素之间的交互作用、以及这种交互作用的出现时点在双相障碍发生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影响,临床表现按照发作特点可以分为抑郁发作、躁狂发作或混合发作。医生通常会建议双相障碍病人手上带皮筋,紧张或情绪失控的时候反复拨动有利于平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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