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科诊室外,侯诊的人挤满了走廊。
说话声、咳嗽声、叹息声充斥在狭小的空间内,焦虑的、恐慌的、无助的、痛苦的眼神相交织成一张大网,令人喘不过气来。
夏琴抚着胸口,拿着几张检查单,艰难地穿过人群,挤进诊室。
她今年70岁,腿脚利索,本来梳得齐整的一头白发,挤的有些乱蓬蓬的。原本苍白的脸上,因为空气流通不畅感觉憋闷,而泛出些许红意。松弛的眼皮,因为睡眠不好,呈现一片乌青。
医生正在给面前的病人开药方,看到她过来,示意她等一下。
那个病人是个高个子男青年,看到老人过来,赶忙站起身,让她坐下。
夏琴轻声道了谢,把化验单放到桌子上,默默地坐在那儿想心事。
“家属来了吗?”直到医生的声音传进耳朵,她才回过神来。
“医生,家里就我一人。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你给我直说吧。”
医生的话,让夏琴打了个激灵,五年前,老伴查出得了癌症的时候,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大妈,放心,没啥大事儿。”医生是个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
“儿女没陪您一起来,工作太忙?”医生还是不肯说检查结果。
“唉,老伴三年前去年了。儿子忙,没时间。”夏琴叹了口气。
“大妈,别担心,您啊,就是肺炎,但因拖得时间长了,需要住院治疗。所以啊,得通知您儿子一声。”
医生言辞恳切,但眼神却有些闪烁,不过夏琴的思绪早跑远了,也没注意到。
“不住院不行吗?”夏琴小心地问。
“你已经连续发烧两周,不能再拖下去了。”
“医生,我儿子真没空,你还是给我开点药,我家去吃药吧。”夏琴的声音里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好吧,不过您一定记住,要是三天后还不能退烧,您赶紧来住院。”
走出医院时,天气已由晴转阴,乌云密布。就如同夏琴的心情一样。
红星机械厂,机加工车间内,机器轰鸣。
秋生正在操作车床,他中等身材,四肢细长,却挺着个将军肚,让人看起来感到别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在各种机床的轰鸣声中不肯罢休。
“真烦人,谁这时候来电话?”秋生嘟囔着,停下手中的活儿,在毛巾上擦了擦手,接起电话。
他拿着手机来到车间门口。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喂,妈,有事吗?”声音中充斥着明显的不耐烦。
“秋生啊,妈今天去了趟医院,检查结果可能不太好……”
“不太好?你怎么了?去医院也不跟我吱一声?”秋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双不大的眼睛眯起来。
“没怎么,这半月来,发烧咳嗽,一直不见好,我好像跟你提过......”夏琴的声音里面带了哭腔,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说过吗?”秋生没吱声,拼命回想有没有这回事,但实在是没印象。脑子里闪过的全是老婆鄙视的眼神,掐着腰骂人的泼妇模样。
“知道你工作忙。可,可医生说让住院......”夏琴的声音再次灌进秋生发蒙的耳朵。
“住院?”秋生下意识地说。三年前,父亲临终前的一幕骤然侵入脑海。
被癌症折磨了两年的老人,当时已经瘦骨嶙峋,却拼命抓着他的手嘱咐“秋生啊,我走后就剩你妈一个人了,我放心不下呀!你媳妇呢,不是个省油的灯,爸知道你拿她没办法。你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爸希望你看在你妈把你从小养大的份儿上,为她养老送终。不然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然而,这三年来,他去看过母亲几回?给母亲打过几通电话?
“妈,医生还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后,秋生终于开口问道。
“医生问家属在不在?我说老伴没了,儿子工作忙。”
听到母亲在医生面前为自己的不孝遮掩,秋生那点仅余的良知终于回来了。
他放轻了声音,“妈,你先别急。我下班后去看你,咱们商量一下住院的事儿。”
“好,妈在家等你。”夏琴的声音显然有些激动。
这是一片老旧小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的房改房。
红砖的外墙上,挤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楼高五层,楼顶坑坑洼洼,没有电梯。
夏琴家住在三楼,她手里提着菜,慢悠悠地往楼上蹭,脚步虚浮,一步一步走得吃力。
“夏姨,买菜回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在楼梯上与夏琴走了个对面,笑着打招呼。
“是啊,秋生说下班后过来看我,我去称了点肉,晚上做他喜欢吃的红烧肉。”提起儿子,夏琴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神采。
“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秋生大哥过来了,您代我给他问声好啊!”
“好,他平日工作忙......”
夏琴回到家后,坐到客厅的老旧沙发上,休息了半天,才把气喘匀。
当秋生敲开门时,看到的除了母亲的笑脸,还有餐桌上那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放学回来,迎接自己的也是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和母亲慈祥的笑容。
秋生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家里时,只有六岁,晚上害怕不敢睡觉,都是养母给自己讲故事,哄自己入睡,自己生病时,成宿成宿照顾不肯休息的也是养母......
他又想起下午去医院时,医生跟他说的话,“你母亲已是肺癌晚期,只有最多三个月的时间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一路上,他眼前总是浮现出养父临终前的那一幕,还有从小到大的一些画面。
他六岁之前在孤儿院长大,六岁时,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自己没有儿女,待他如同亲生,把家里的好东西一股脑全送到他面前。
在秋生结婚前,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其乐融融。
“秋生,快进屋啊,站在这干嘛!”
夏琴的声音,打断了秋生的思绪。
“妈,你生病了就歇着,还做这么多菜。”
“你有多长时间没吃到妈做的菜了,妈想做给你吃,以后怕是做一回少一回了。”夏琴对自己的病早已有了不好的猜测。
“妈,我下午请假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您的病就是肺炎,住院输几天液就没事了,您别瞎怀疑。”
“秋生啊,妈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又胆小又乖巧的孩子,现在也学会骗妈了。我自己的病,心里明白着呢。妈就是放心不下你呀......"
夏琴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眼泪滚落下来,她忙转过身去,拿袖子擦眼睛。
秋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老婆春玲打来的,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正欲说出口的安慰母亲的话,也烂到了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
“你给老娘死哪里去了,这么晚了,还不滚回来做饭!”电话里传来春玲的怒吼声,振得秋生耳膜生疼。
“妈生病了,我来看看,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秋生,你个王八恙子,眼里只有那个老不死的,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婆......”
“别闹了,妈真的病了,我晚上回家跟你细说。”秋生一咬牙,挂断了手机,并果断关机。
“秋生,你媳妇没事吧?”夏琴忐忑地说。
“妈,没事,我晚上回去再说,咱们先吃饭。”
4
二十分钟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秋生,你个混蛋,给老娘滚出来!”春玲的大嗓门充满整个居民楼。
秋生吓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看着门口,一副想去开门,又不敢去的窝囊样。
夏琴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五大三粗的春玲就冲了进来,瘦弱的夏琴被她一把给推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停。
“你个狼心狗肺的,下班不回家做饭,跑这里来吃现成的了。”
边说边冲向秋生,秋生只得后退几步,但房间狭小,很快就无路可退了。
“哟,长本事了,还敢跑了。”
她一把纠住秋生的衣领,抬手对着他的脸,就要打下去,却被夏琴给拦住了。
“住手!”春玲不期然对上了夏琴那毫无所惧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凛。
“这风一吹就倒的老太婆也有这么强悍的一面!”她心中暗道。
她心中转念,手中动作却没停,那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就打到了夏琴脸上。
“啪”一声,夏琴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委顿在地板上。
“妈。”秋生见到母亲替自己挨了打,心神大震,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勇气,挣开春玲的钳制,扶起地上的母亲,让她坐到沙发上休息。
春玲一巴掌打下去,也是一愣,她是个手比脑快的女人,没想到会打了婆婆,她虽然看老太婆碍眼,背后没少骂她老不死的,却从来没对她动过手。
“妈,你没事吧。”夏琴脸色惨白,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又委屈又生气,急怒攻心,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平复了一会后,夏琴抬起右手,指着春玲,“出去,你给我出去!”
刚刚良心发现,安静了片刻的春玲,被婆婆这句话又给激得跳了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我打我男人,你往前凑个啥劲儿!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儿,吓唬谁呢!”她两手叉腰,大声嚷嚷。
“秋生,跟我回家,我还没吃饭呢。”春玲又换了副温和些的语气对秋生说。
“你回去吧,我今晚住在这边,明天一早陪妈去医院。”秋生的声音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
“去医院?你明天还得上班呢,不然我们吃啥喝啥,儿子上学的学费怎么办!”
“妈病了,我当然得陪她去医院,没啥可讨价还价的。”秋生的语气竟然难得的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春玲还是第一次从男人身上看到这种绝决,嚣张的气焰不由得低了些,但她在秋生面前,一向说一不二习惯了,自然不愿就此服输。
“你们娘俩欺负我一个,我不想活了,让我死了吧!”她往地板上一坐,捶胸顿足,哭天嚎地起来。
夏琴指着春玲,气得说不出话,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吐出一口血来。
秋生吓坏了,对着春玲大声吼,“滚出去!”
说着,站起身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提溜起春玲肥胖的身躯,把她拎到门口,打开门,推了出去,用力关上门,不管门外的哭嚎声。
“妈,我扶你去床上躺下休息一会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打车去医院住院去。”
“秋生啊,你真不回去了?”
“妈,我想明白了,春玲变成这样,都是我太软弱给惯出来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是能改,我们就继续过,要是不能改,我就跟她离婚!”
“离婚可不是儿戏呀,不过她也太过分,对你动不动就打就骂,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
春玲哭闹半天,惊动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夜深了,夏琴在儿子的陪伴下,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
秋生却毫无困意。
母亲的时日不多了,他不能继续窝囊逃避下去了,不然余生会在良心的谴责中渡过。
“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惜他觉醒得太晚了,但总还有弥补的机会!
后记:以上结局只是作者的美好愿望。事实是这样的,老人后来被弟弟接回老家照顾,养子不闻不问。今年夏天,老人因癌症去世后,养子和媳妇回老家,找舅舅要母亲遗产,说有百万之数,被舅舅私吞。百万遗产当然是无稽之谈。养子扬言要打官司,整得舅舅家没有宁日。并且不准老人与丈夫合葬,至今未能入土为安!
现实远比小说残酷得多!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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