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从何处来?”
马桃花想着轩辕静会问些什么问题,性情泼辣尖酸些,大概会问一朝得势,鸡犬升天有何痛快感受。平和稚气些,又会求他讲讲大漠风光,江湖冷暖,轶事几桩。精明务实些,只不经意间以问为饵,想法子套出点难说的话来。
握刀之时,存赴死念,从就不属女人露出性情面目的时刻。
但马桃花想不到轩辕静竟然问这个问题,眼神充满期待,不似随口,不接下句。几个字孤零零漂浮在浓稠夜色中,马桃花作答不得,气氛尴尬。
既然你知道药的厉害,就应当晓得,人人都有秘密。
想要知道秘密,非要拿秘密来换。任你是小焚城的小姐,还是太宰府程家女儿,都是一样的道理,也是不该不明白的道理。”
马桃花慢慢说着:“药,是伯伯给我的,小拐子也是”
他亲昵的摸了摸小拐子的脑袋,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脸颊上结满细密的汗珠,齐刘海儿粘糊糊的搅成一团,长发好多天未洗,又柴又油。
马桃花倏的想起马匪里主勺的郑厨子,最喜欢做油炸细面筋,麻线粗细的焦黄面筋浇上上好的羊奶,口味鲜美。不知怎的,自夜色看去,竟和小拐子乌蓬蓬的头发有八分相似。
某种情绪被深切的勾起,他烦躁的勒停马缰,招呼轩辕静:“下马,打鸟吃。”
篝火渐起。
轩辕静抱膝坐在远远的一处,目视繁星,她自五岁开始习武,断骨头,折筋骨,流血淤青哪个苦头没受过?如今屁股着地,衣衫单薄,再加上大伤初愈,竟觉得格外冷,远远比不得练功房里温暖如春,如果要选,宁可再受几刀,也不愿久坐。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轩辕静记起早年做仗剑游侠的父亲说过:“江湖太大,若无两三知己,同心而行,除了修心修性的密阁圣子,外加天下屈指可数,早已入道去理的大人物,旁人都走不下去。”父亲随即幽幽叹曰,太累。
父亲以为她不知,可她又怎会不晓得?时至今日,修道,讲究心神淡泊放空,以熏香丹药辅助,想象填涂白纸,早就不必刻苦行走开悟,可父亲依旧浪迹天下,不过是为一倾心女子。那女子在中荒旬阳城茶馆为父亲奉茶,一颦一笑,惊为天人。他抛下订婚半年有余的妻子不顾,只为了女子一句,“奴家原是旬阳城内院的婢女,远远见过公子,这次斗胆以命相抵,求公子带我,去夏季道碧字路寻郎”
这个郎,自然是夫君的意思。
她不信,也不敢信,分明是寒衣写御状,食粥明宿志的状师才人儿,会为了荣华富贵,抛下她。
从此漫漫,误了他人,误了自己。
那女子体弱,寻常壮汉四个月赶到的夏季道,两人足足赶了一年。后来女子染了重疾,又拖了一月,待到弥留之际,女子把自己唯一值钱的玉璧交给他,但愿能偿补一路的花销。
旬阳城公子双手接过玉璧,通体墨绿,他一眼就认出,是母亲赏赐宫娥的杂滥货,不值分文。
“大奶奶说很值钱,我看碧玉如此好看,想着大奶奶应该不会骗我,为了出府,把这些年攒的油水银两都耗光了,只留了这块碧。”她很虚弱的笑,“你看,对旬府主子说油水油水之类的话,我是不是很傻。”
“该走了,找不找到都没什么意义。我只希望他能幸福。”少女的眼光渐渐有些飘忽:“好想再看到少赢吃粥敞衫写御状,痛骂旬城盗匪。”
女子望向雪景血径,方才吐出的血渍微微凝结,蒸汽氤氲,她的心绪发痒,想抓挠几件和自己紧密相连的人与事,想在别人心里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痕。不需痛,记得就好。
寒风掠过草屋,溅起一汪浮雪,女子的眼中,各种记忆的影像在漫天蠕动的雪雾里重叠涌现,犹如鬼魅横生。
应该,快死了吧。
她默默想着,死对她而言并非一件可怕的事,病根是三年前的冬日落的,那时候她刚刚离开旬府,少赢整日忙着为寒衣诉状,面会清流雅侯,名声渐隆,自然顾不得家事,挑柴煮饭打水的活计都要她做,操劳过度,再加上体弱,终于落下咳疾。每个寒暑各三十天。也就是说,每年大约有小两月的光景无聊赖在床上,她总用粗麻布盛血,鲜血里混些玉唾涎丝,像极在旬府浴衣时涂抹的玛瑙石粉,
可此时她只能远远躺着,连仔细瞧一眼的力气都没有,血孔隐没在高高低低的连绵雪峰中,侧面看去,反而更像没有开苞的稚嫩桃花,若铺几只枯树枝,大概会是秀气的桃树形状。
树根之处,站着旬城高郎。
他自顾自说道:“少赢和公子很像,无论相貌,身材,品性,还是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从没想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所以我不怨他。”
她的视线缓缓垂落,聚至公子随风摇晃,洁净柔软的衣摆上。神情专注,却很满足。
旬城公子啜泣不止。
架火,于雪炉烤粥,撕白衣做纸,噬指当笔,滴血为墨,
上书。
原中荒旬城寒衣状师,今夏季道碧字路观海城副主少赢。
中荒旬城少主高言,誓杀之。
几匹绸缎般的气柱自袖口领口拖出,蒸尽草庐血和雪。
草庐内连下小雨两个时辰,草庐外大雪纷飞,寒冷刺骨。
雨停,少女侧头,眼眸瞪的浑圆,脸颊带着浅笑,已没了气息。
故事若只到这里,自然没有她轩辕静。
旬城公子又行一年,返家,大门依旧开着,轩辕城主在门口刺绣,一个一岁半大的孩童在摇篮里活动胖乎乎的手指,一边眨眼笑。
轩辕城主无悲无喜,连眼皮都不曾抬下,淡淡说道,“回家吧”
若如初见,相逢白首。
轩辕静不知想些什么,在膝弯里偷瞄马桃花,马桃花正喂小拐子吃烤喜鹊,轻轻呵气,虽然是人渣不假,却总归生了副好看的眉眼。
她转头望向峰顶,没有烟花!
泪水像施了法术一般,从她干涸,愠怒的眼角不停溢出,连绵不绝,啜泣声由小变大,直至惊动了正在吃烤喜鹊的马桃花。
他拿手指揩掉嘴上的细肉渣,喊着:“轩辕丫头,哭什么,脑子坏掉了?”
轩辕静颤抖着起身,待站定之时,她大喊,:“黄老头,小焚城府凭什么护不得”
云月高悬,没有回音。
她向马桃花和小拐子宣布,“此时起,我便是小焚城城主,轩辕静式,必竭尽全力,保护城民。”
仪式单薄的可怜,唯一男子,一女童,一篝火,和几只架在树枝上的烤喜鹊
“城内忤逆城主,依律当斩!”
她没头没脑的甩下一句话,跳到马桃花身侧,抓起一只烧喜鹊,狠狠地啃,大腿整个囫囵吞到嘴里。放肆咀嚼,哪有一点大小姐的样子。
马桃花惊的鸡腿都掉了。
轩辕静伸出沾满油星的纤纤玉手,“看什么看,取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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