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决定关头,我给自己按照易经卜了一卦,卦辞是利涉大川。我就犯了难,两处都有大川啊。
后来我还是来了运河,虽然我之前从未设想自己会每日穿行这古老的拱宸桥和书中的清末民国的繁华地,因为仅有几次踏足这片土地,我都完全搞不清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他在杭州的哪里,似乎就是地图上凭空冒出来的世外遗存。但之前为数不多的相遇都是美好印象,又恰是情绪起伏时,每次都会望着这悠悠微黄色的河水,目送一条条载满泥沙的大船,消失在绿树掩映中远处的河岸转弯,然后为这载着岁月的尘世美景沉浸片刻,伤神几分。
现在回想起来,每次转换事业路径的决定都是在运河边做出的, 不由得是奇妙的缘分,第一次在艮山门,艮山门还算伟岸的雕塑旁边,公交车站的背后是一排排沿河的树木,穿过这稍许的密林,4月的柳枝抚着运河古道静静的水面,傍晚未晚的波光粼粼,日头已在湖面露出些许缱绻温暖的睡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条接一条的运货大船,惊叹于运河居然还能运东西,而且是体量很大的货船,还很密集。看着这江南少见的泛黄湖面,想起黄河现在也不算很黄了,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无果,差一点就至此回了家乡。然后,长舒一口气,有些事,终于放下。开始面对这样一份新的邀约,其实已经嗅出一些端倪,但又如何呢?这是当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然后告别这一月每日从运河边走过的时光,那些快乐和格格不入,还是被快速的抛弃了。
后来,在清冷的早晨带所谓厅级考察团队回到拱辰,参观运河博物馆和桥西轻工业三馆,真的被这圆乎乎的广场和拱宸桥两岸绕晕了,第一次来,而且是紧急情况下的备选方案,没有人来过,什么都不熟悉,只能走一点摸一点,一下了车就转向,博物馆就在身后,硬是看不到。参观队伍进了运河馆,就跑步边看地图边打电话,去找刀剪剑伞扇博物馆,探好路,约上讲解员,开发票付钱,再飞奔回来,在运河馆里绕啊绕的追大队伍。最后在他们即将参观完的时候,镇定心神,然后装作很熟悉来过很多次是我们常用而不是临时找的样子,继续导引 。想来,那时候做一个考察真是分分钟的事,管你什么级别,还有当天早上安排早上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后都是完美衔接。
尽管如此,还是被四馆震住了,记得扇馆,最后一刻在圆形演播厅里由影像瞬间变成真实的成百个不一样的扇子出现的时候,还是有点小激动的,觉得,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当时确实觉得从来没听过,花这么大力气,建这样的博物馆,记录杭州,潺潺运河,如伞如扇,还有点“武林”气息,实在是不容易,后来再听宋城的唱词,杭州你是一把伞,杭州你是一折扇,就觉得特别有共鸣了。最后,从刀剪剑馆出门的时候,又一次的转向找错门。不过还是乐呵呵的跟讲解小哥说,你们弄的挺好的,下次再来。实际上,再来已是三年后了。
实际上,是两年后,因为再来时候是晚上,华灯初上,运河一派水乡人家的风情,完全认不出那些隐藏在白墙黛瓦的民居间的是那些颇有些巍峨架势的三馆。当时只是流连在拱宸桥上,望着这水面,挣扎着做着选择。有时候,心意确实是被拨弄的, 明白自己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心硬,也没有以为的那样强大。在那样孤独无望的狼狈雨天,为前路做最后的心力憔悴的挣扎过后,确实太需要一杯热茶。后来误打误撞进了钱运茶馆,当时就觉得稀奇,这么好的茶馆,这么好的环境和文化,吃的东西好吃不贵,老板娘和服务姑娘美丽大方,怎么看着有些冷清呢,后来才知道,那是被纪委叫去喝下午茶的地方。。。然而,那个微凉的雨夜,我是为告别杭州做纪念的,虽然很无望,但也攒足了勇气,站在拱宸桥的正中间,望着在灯光映射下黑色的水面,看不出水的颜色。那时候是为将这一切抛在身后努力的,没想到,却是把我带着这里的起点。
说来也奇怪,来拱辰的几次,完全没有注意到大背景中四四方方的政府驻地。后来再次进进出出,再次细细看了一遍四馆,再次站在扇馆圆形展厅想回味那一刻百扇齐出的震撼,虽然没有如愿,好像比想象中小了少了灰蒙了许多,我也知道,人生初见之美也不是次次能回看。每次跨越拱宸桥,我都似乎在这一瞬间想到这些时刻,那时候对他的陌生,对他的欣喜。再也没有进过钱运茶馆,现在的他比记忆中的更显高大,也更显生疏。现在我会坐着运河水上巴士,只要三块钱,就能再次品味当初一百元一张的运河夜游。看着水中的石像,桥洞两侧的图腾,想拼命记起那时着红色旗袍的运河夜游讲解员口中说出的神话故事,那是又一次的被运河震惊的时候。可惜,想不起了,只是睁大眼睛看,看那些暴眼獠牙的护河神兽的安详面容,看着他们低垂的尾巴,胖乎乎的前爪,看他们长久注视河面的温柔眼神。
后来,我开始慢慢了解运河,我和别人说我在运河广场,别人摇摇头,我说就在拱宸桥边上,那是杭州古时候迎接帝王的桥,人们笑一笑,我们可以从武林门西湖文化广场坐公交船就到了,只要三块钱,朋友说奥。 有时候看听者实在没反应,我会说,清末民国的时候可是块繁华地,是杭州海关所在地,还是日租界,还有很多艺妓呢,朋友就大笑了。
运河水脉滋养,从不缺繁华,我还顾不上和朋友说的是,这里曾经是民国好几家实业救国的工厂的所在地,是新中国杭州轻工业和纺织业的重要阵地,所以现在才是三个国字头的轻工博物馆,刀剪剑,伞,扇博物馆的驻地。比如已经列为运河世界文化申遗点的通益公纱厂旧址,如果你走进看,你会发现那时候在机械不发达的情况下,人们修建跨厂房的长长木制管道,运用自然地高度势差和人力运送大量原材料的智慧。杭州第一条火车轨道也途径这里,留下了一个火车站台,一截红色的老火车头,成了现今的江墅火车遗址公园,就在大马路的转角,现代住宅楼的眼皮底下,不过还有很多银杏树守护着他。在茶人三部曲中,那个柔弱又执拗,细腻又坚韧的杭家少爷第一次想坐船离开杭州出洋的时候,来的也是这拱宸桥,还有一大家子来看火车的情景,也和这拱辰有万缕的联系。
国门初开,杭州城外的拱辰被历史裹挟着率先走上了些许的现代化和繁华道路,虽然是屈辱的,但也是历史的必然。而真正促成这一切因缘的 ,是运河,拱宸桥能伫立此处,杭州第一个海关,现在的洋关能在此处,铁路能修到此处,工厂能开到此处,都是因为运河为这片土地率先带来了生机,这个生机,相比于风月的杭州西湖内城,更多了实干的味道,朴实的如同世代居于此处才酿出的味道。
今日的运河两岸,灯光绿化楼盘还有历史街区一个不缺,现代和古代交相错落着,有时候会很让人恍惚,这个运河究竟是怎样流淌的, 曾经最先和洋人打交道的拱辰,如今在大杭州的范围内更像个身居于此的老杭州,难怪夏宝龙书记说,杭州文化看拱墅。因此,来杭州的八年里,在西湖西溪边消磨时光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始终像个游客,欣喜又陌生,遇到的也多是游客,五湖四海的咏叹着杭州的小情调。而来拱辰的小半年,终于突飞猛进大约齐听懂了杭州话。看着日复一日拱宸桥上不多也也不少的人流,看着这些老人,孩子,似乎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其实深连于脚下的土地,看到运河边或拱桥上架起的相机,也多是将镜头对准运河,而少有夸张挤出笑容自拍的。运河是一个能让人安静感受时光的地方,甚至安静到没有情绪,不甜蜜,不心动,不悲伤,最多是一点点摸不透时光的怅惘。
这就是运河,有生机的运河,承载生活的运河,从开凿之日起就肩负民生使命,也在最大程度上不负所托,点滴关照就涌河以报。他是人类最古老四大工程中唯一还在使用的,而且就我看来,至少沪杭甬段还在被狠狠使用,就从一次半小时的水上公交乘坐经历来看,竟然超过了五条大货船,迎面还碰上了四条大船,还和两趟水上巴士相会,其中一次会船还有点惊险。这在水运上应该算是大流量了吧,可惜水运没有交通91.8,也没有红绿灯。不过听到一艘从上海开到杭州的船,居然走了24小时,不由得惊奇那些日夜住在船上的人,运河之上还保有着某种非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现代生活,还陪的起悠悠时间,可惜船上装载的一堆堆土石却是将这个世界推向混凝土化的基础材料。
但运河仍然是亲切的,柔和的,也是包容的,传承的。水润流沙,一时畸形如日租界窑馆的繁华很快的被历史带进了坟墓,如今消散于无形,又生发的却是弥漫着国药香味的青石板街,方回春堂和拱辰国药馆时不时还搞一些普济活动,河边是摆满着很多有趣玩意和泛黄小儿书的河畔书屋,民居深处还有一家杭州范儿十足的老开心茶馆,上演着生动滑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小热昏” ,青石街面两边店铺,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品貌,一家售卖有些古风涵韵的小店,老板娘慈眉微笑,偶尔提出点中肯的选衣建议,有些高大上的文艺范舒羽咖啡,和喜闻乐见的小屌丝臭豆腐做了斜对面的邻居。还有一家院子餐厅口碑不错,几家主攻工艺美术的店铺,比如陶一天,透着一股档次。登云桥下的拱辰国学讲堂,现在也叫拱辰书院,成了书法、曲艺爱好者的好去处,楼上古朴的书屋的角落书架上摆放着真正限量版的老书。
运河想要承载的不仅仅是一方漕运文化,还是中国文化不断的血脉灵魂,如同这运河水,取五大江河,通五大江河,但却是坚定的要写下这划破自然地势规律的一竖,历经千年,有断流处也有通途,有恶臭时期也有清新河风。如同这被去粗取精几轮,又文艺复兴了几遍的广博中国文化,道法自然,又坚韧的透着修心修人成圣的坚持,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向着成圣的极限虽永无重合却无限逼近的决心。运河十八城市联合申遗,有处保存的好,有处荒废的久,有大量排污导致臭气熏天的时候,也有如今杨柳两岸十里清风的综保工程。只是为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吗,我想也不是。只是孩子大了,懂事了,想对母亲好点。
最后不得不提运河上的韵和书院,坐落在天下粮仓富义仓内。富义仓坐落在运河卖鱼桥段的转弯处,河道支流在这里包了一个圆,恰把粮仓抱入怀中,旁边是香火日盛的香积寺。估计正是这样怀抱之势才对粮仓守粮之责有些风水上的护佑作用吧。就如同跟随着运河流淌的文化精魂在这里停下时光,静止衰老,这一弯将这水脉相传的中华文化,抱守育承。
因为有缘结识书院主人五道娘子,通过几次义工经历,才知这里是最为真诚在传承传统文化的地方,这里没有大师,没有市场化,只有全国唯一集齐的四库全书印本全集,只有古琴清茶,静香禅花。来得都是客,书院前后可随处参观,相逢都是缘,走累了也可坐下来喝一杯书院茶师亲自甄送的友茶。说说自己是怎么误打误撞,或是被吸引召唤而走到这运河边上,走进这古老粮仓,走到这古韵今和之处。 双休和节假,遇上巧时,还会有台大中文系的教授来传唱古汉语,或是听七年前的古乐器奏出的通灵之声,或者听中国的十几种古乐器却奏出了世界的音乐,或者只是注视一株倚枯枝而焕新生的禅花。这些殊胜的缘分,都是一期一会。只有来了,才会知道,只要来了,就不会忘记。
我偶尔会说杭州运河像我家乡西固的黄河,都是依河而居,因河而兴,水还都有点黄,而且都带起了一个工业时代的繁荣,迁居历史并不算久,却都有了世代居住的味道。而且,这里是杭州最不矫情的地方,终于逃离了一点女性的气味。在呼呼地走向钱塘江时代高楼林立的杭州城市口号中,希望还有运河的一方土地,这里有的是小二楼和尖屋顶,这里有戏曲茶园,还有文珍墨宝。
这里有杭州,还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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