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厨房里洗碗,不知为何,一下子竟然想起了去世十几年的大姑。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大姑,从未想起过她,也从未为她的自杀而难过。
父亲是家里的小儿子,大姑是家里的老二,也是三个姑姑中的大姐。对于大姑,我的反感来自于她对母亲的指责。那个时候,家境贫寒,母亲操劳家事,因为没有生儿子,因为大伯母的挑唆,大姑总会到我家来批评母亲。我不记得大姑如何批评母亲的,但我知道每次大姑到过家里,母亲的心情总会特别糟糕。于是,我很讨厌大姑。
大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边洗碗,边使劲儿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大姑长什么样子。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隔着遥远的童年,大姑已经只剩下一个称呼,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大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使劲儿琢磨着,后来终于回想起一件事情来。大姑应该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为什么说能干呢?我小时候跟随母亲上山采茶叶,那时候会遇见同样在山上采茶的大姑——她嫁的地方,和我家并不远。大姑采茶特别快,她可以双手同时采茶,又快又好。她还手把手教我,怎么样采茶才能准,怎么样采茶才能不胡乱揪一把叶子尖。现在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学会了还是没学会。但这点模糊的印象确实记起来了。
随着记忆的涌动,又记起了一件小事。那时候,大姑和小姑家都种了很多橘子树,而我家因为粮食不够吃,并没有种植橘子树,而只有水稻和菜地。到了橘子成熟的秋季,大姑给我们吃的橘子,永远是那种特别难看的黑色的麻皮橘子。尽管现在知道,橘子外形不影响橘子味道,但似乎那个时候连大姑的橘子都觉得难吃。但去小姑家,我可以到树上去采摘好看的自己想吃的橘子。于是,年年给我们留黑色难看的橘子的大姑,又给我留下了小气的印象。对大姑的反感,又更加多了一层。
可是,就这么一个小气的大姑,偏偏家里的果树最多,有橘子树,有柚子树,还有葡萄藤,有柿子树。在那个缺少零食的年代,大姑家有太多吸引嘴馋的我们的地方。于是有一次,我带着几个小伙伴,扛着一跟长长的竹竿,杀到大姑家——偷柿子吃。那时候柿子虽然个子很大,但是都是青色皮的生柿子,可我们哪懂这些。冒着被狗咬的风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捅下来几个柿子,飞快地带着赃物走了。等觉得安全了,可劲儿一咬,那生柿子的涩味,几十年过去了都难以忘怀。从此以后,我对柿子敬而远之,哪怕看到北方红彤彤的大软柿子,都觉得涩口。这难吃的涩柿子,给大姑的罪名又加了一等。
后来我读书,离开故乡,去了省城。那个时候的交通很不便,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大约大一下学期,我在电话里听到母亲说大姑自杀了,似乎跟听说一个相识的邻居去世了消息一样,只有稍微吃惊了一下,但并没有伤感。放假回到家中,我并没有去给大姑上坟——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大姑埋葬在哪里。从母亲的嘴里,我才知道大姑去世的原因。
大姑得了糖尿病,一个需要耗费很多钱治疗的疾病。对于一个农村老年妇女来说,这笔钱不小。可是,偏偏唯一的儿子媳妇,跟大姑不对付。大约为了自己不受零碎气,大姑走进了池塘,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记得母亲当年的话:没想到一个一辈子要强的人,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我也记得父亲的一个行动:从此拒绝踏入大姑家。
从大姑去世十几年以来,我从未为她流下过一滴眼泪,也从未想念过她,但想到这里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拨开童年时印象的遮蔽,我看到了大姑的能干,治家有方。一个小小的院落,种满了各种果树,挖掘一方养鱼的小池塘,把一家人的日子打点得非常好。当年,她指责母亲的话语里,何尝不是含有对自己弟弟的爱护;每年,她送给侄女的黑色橘子里,何尝不是含有对侄女的记挂。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大姑夜晚走进池塘里,一步一步把自己带进死亡的情景,才想到那该有多么的绝望、悲壮和决绝啊。
我一边洗碗,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一瞬间,我一下子意识到,我的骨子里其实有我们这个家族女性的特点:勤劳,能干,不缺决绝。那些似乎从未进入到思想里面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从未忘怀。
前一段,我回老家探望父亲的病,空闲时分和大妹一起沿着山路走到了大姑家。门口的池塘,已经被填平,堆满了建筑废弃物。当年的果树,完全没有了踪影。当年在村里特别豪华的大宅子已经十分破败,墙壁上一个血红的“拆”字。妹妹说:怎么以前的葡萄藤也不见了呢?那时候这里是多么好啊。
是啊,以前这里是多么好啊。可是,世界就是这样子。大姑自杀不久,大姑父卧病在床随后去世。十来年前,大表哥癌症去世,表嫂改嫁,表侄子出城里了。随着城市化进程,一切就变成了这样子。大姑一家,从此烟消云散,留下的唯一孙子,是否还记的她叫什么名字呢?
晚上,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回忆,动笔为大姑写下了第一篇文章。突然间,我回想起当年在大姑家的老式衣柜玻璃门上看到的一张两寸黑白照。大姑笔挺的站在几乎没有人的天安门广场上,背景是天安门城楼,留下了一张照片,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童年时,我在语文书里读到过天安门广场,知道这个地方。可是,那时候觉得北京好遥远啊,大姑能去到北京照相,真是了不起。但我不敢想:我会来到北京。
多少年后,我真的来到了大姑很早很早就到过的北京,也去到了大姑曾经照相过的天安门广场——而今那里永远是拥挤的,怎么可能如大姑的照片上那样背景里没有闲杂人呢?
大约,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谨以此文献给早已去世的大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