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时针刚跳过12点。

大都市是没有夜晚的。它像是一台极度精密的机器。它的零部件不分昼夜地，按照着某种隐性的规律不停地运转着。

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零件，正坐在全家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眼前这吞吐量领先全世界的机场依然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头顶不时划过引擎的轰鸣，一架架深夜航班把一群群旅人源源不断地送往这座城市。他们在旅途上被耗光了体力，双眼布满了血丝。

当Uber司机的这几个月里，她早就摸清了机场这附近哪儿有能在不被交警盯上的前提下停个十几分钟的地方，这为她争取到了来便利店买杯咖啡的时间。她吸了几口咖啡的香气，提了提精神，好让自己跟上这座城市的节奏。

“您附近有。。”

没等手机说完这段语音，她便条件反射地点下了抢单。

乘客：王先生。目的地：人民医院。

正好是回城里的单子。

“做完这单就回家休息吧”。

相比于白天，航站楼前着实冷清了不少。她很容易就看见了那个向她招手的男人。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她的初恋。

这并不是偶然。虽然分开已经快十年了，但她昨天还偶然翻开了他的微博。

事实上，这些年来她时不时会去看看他的朋友圈，说不定能看到他新交的女朋友；或是去看看他的播放列表，嘲笑他崩坏的品味。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对这个人已经毫无目的了，身体却常常不听使唤地点开他的社交网络。

不得不承认，任何和他相关的东西，一张照片，一丝气味，一点信息，都会短暂地带她离开现世的生活，回到在一起的那两三年。

那时候她还不懂，也不需要懂生活，现实，以及一切其他听起来就让人身心疲惫的词汇。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容易满足，每天只要能看自己喜欢的人两眼，就会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

所以她常常试图着说服自己，自己留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时光。

但这个人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自己还是不出所料地慌了。

她此刻多想自己是个出租司机，想拒载就能拒载。

她甚至没下车帮他搬行李。她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他选择坐在了后座。他也礼貌地问了好。

车在机场高架上背向机场行驶着。路两边的灯光稀疏。天上看不见几颗星星。

她时不时借着看后视镜的机会偷瞄两眼后座。

他似乎没认出她。他一直看着窗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此刻，他们之间就是纯粹的雇主和服务者的关系。

一段沉默。

“喂，妈。”他打起了电话。

“我到了。正在往医院赶的路上。。。”

"没事儿，不累。。。"

"爸爸怎么样了。。。"

听得出来，他的父亲好像生病了。这大概也是这次他回到这座城市的原因。

她还记得，他离开的那天，她陪他打车去机场。

他们也坐在后座。她伏在他身上，哭得停不下来。

他轻拍着她的头：“没事的。都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了，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呢？”

她说：“你放心去追求你想要追求的吧。不用太担心家里。这里还有我。”

之后才过了还不到一年，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Hey，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挂了电话。她不敢继续听下去。

每个人对这个世界该如何运转都有自己美好的愿景。

但是世界是多么牛逼的存在呀。对这些所谓的美好，它从不给一个屎。

在那之后她也有过好几段感情，确越谈越觉得心累。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她觉得合适的男人。她甚至为他怀上了孩子。她想，这次终于可以有个家了。可是从婚礼前一天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再也没见到过这个男人。

她开始觉得，也许这才是生活的常态吧。

那么多人每天换着花样抱怨着这个世界，总有他们的原因吧。

不过她没时间抱怨。她生下了她的小女儿。她学会了抽烟。她在做完白天的工作之后晚上继续出来开uber。她在自己累了的时候会为自己买一杯咖啡。

她渐渐地，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安慰。

可当他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变回了那个在难过的时候会给他打两个小时电话大哭一通的那个小女孩。

不得不说他安慰人的本事真的很烂，不过至少那时候他一直都在。

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摩擦着。

她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如何。

她想告诉他，在他离开她的生活之后，她遇到的这些事儿，她成长了多少。

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多年前和他分享一切的习惯，好像一直都还残留在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

他还在打电话。

她瞄了一眼后视镜，依稀可以看见他边打着电话，边在随身的便签本上涂涂画画。

“那个项目没有我一样可以做的。。”

“我是为了家里的事，不能给我宽限两天吗？。。。”

“大不了我不要这个月的工资了。。。”

“我和你说我早就不想在你这里干了。。。”

他越说越激动。

谁都不容易。

车开下了高架。

路边的水果摊依旧亮着灯。推着车出来卖炸串儿的小贩生意正好，刚喝完第一轮的人们吃着夜宵。

手机导航上，那个代表着车辆的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她觉得再不开口可能就没机会了。

她整理整理情绪。“那个。。”

“能线下付现金吗？”，他正好开口打断了她。

这年头还有谁用现金啊？

“就不用找了吧。这么晚了，多出那点买点夜宵。”他递过来一把纸币。

这一打岔，车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

“谢谢你”。他打开了车门。

“不用”，她打量了一下接过来的一把纸币。差不多吧，她顺手塞进了大衣的兜里。

回头时，他的背影已经融进了夜幕的黑色里。

她便也开着车，回到了路上一片摇曳的尾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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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

她在全家的柜台前，纠结着买流沙包还是奶黄包。

“再给我来一杯咖啡。”

“好的。一共10块3毛钱。”

她举起手机刚想微信付款，突然想起来兜还有现金。

她伸手掏出一把钱，找着有没有单张的10块。

她突然发现钱里夹着一张便签纸：

“Hey。”

“很抱歉。”

“我不是很确定你想不想和我说话。”

“想和你说说我最近的事儿，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

“其实我打的每一通电话，都没有拨出去。”

“如果之后还有机会再遇见的话，该轮到你和我聊聊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