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快些动手啊,”行者还在瑟瑟发抖着,却有了恍然大悟似的神色,流着泪说,“婆婆妈妈的又像个什么样子?”
“师父,你流了好多血啊。”呆子说。
“不是我的血,是悟净的。”三藏抬手擦擦嘴角。
“老沙呢?”
“啊,那猪头,你又回来了?”老沙还没死。
“你没事挂在树上干嘛?”
“岂不闻‘自挂东南枝’吗?”老沙说,“你看,俺在地上睡得厌了,就到树上试试。”
“可还舒服么?”
“好疼啊,好疼啊。”
“有多疼?”
“痛彻心扉啊,痛入骨髓啊!”老沙鼻子一酸,又要哭出声来。
“那你等着,俺这就把你放下来。”猪说。
“话说回来,你可又食言啦。”
“你当俺想吗?”猪也有些无奈,“可是这世界太小啦,俺绕着绕着又绕回来了。”
“老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可真不像个样子!”老沙说。
“更何况,俺老猪虽然惫赖,可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还是懂的,俺已有了二十根丝啦。”
老沙忍不住竟笑了一声,问道:“谁说的?”
“你不会看看?”呆子怀抱着满满一盆的干粮米饭。“这回说好了,俺也不要金丝,也不要银丝,只要那冰蚕丝!”呆子又说。
老沙道:“那可不行。”
呆子把干粮米饭小心地搁在地上,从背上抽出钯子,在手心里吐点口水,又把钉钯在手上掂两下。随之他跃上高空,怒吼一声,把个钉钯朝着那黑厮当头筑下。
“先打死你个丑货!”
黑先甩开了行者,继而用长枪架住钉钯,冷笑道:“比你还丑?”
行者大难不死,急急忙忙逃回树下,见得三藏正在爬树。
“奇怪,奇怪!”三藏一边爬,一边喃喃自语。
“奇怪什么?”行者问。
“平日看你爬着却也不难,”说着又滑了下来,蹙眉道,“更别说老沙了!他刚才上去的时候那是一个简单。”
“好疼啊!”沙僧说。
三藏见他哭得可怜,忍不住也觉得痛苦,因此仰着头叫道:“老沙,你真是吵死啦。”
那边红却嬉笑说:“嘿嘿,这一会儿连猪也疯了!”
三藏连忙去看,原来那呆子不知何时已然丢了钯子,将本相现了。此时化作一头青面獠牙的巨兽在林子里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呆子正与那黑熊勉力相持。
黑熊道:“这丑货倒是有些力气。”
那猪说:“最丑的是你!”
两个你来我往地冲撞,红看得甚是无趣,便从地上捡起黑的长枪,笑说:“借你的枪来使使!”
“你自己的呢?”黑问。
黑一巴掌拍在猪头上,那猪头退后一步,晃一晃,又嘶吼着扑上前来。
“在树上呢。”红掂量着手中的长枪,笑道,“似乎轻了些。”
“那你不会拔出来么?”黑问。
“急什么?有人帮俺哩。”红说着,随手甩了几个枪花。
黑躲开猪头的一次撞击,偷眼向那边瞥了一眼,果然看见行者正在树上拔枪。
“师父,俺拔不出来!”行者向树下喊。
“师兄,你晃得俺肉疼。”沙僧说。
三藏在树下笑道:“老沙,你还没死?”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沙僧感到那么绝望。
猪一声惨嚎,三藏循声看去,呆子已被那熊一掌拍翻。继而在地上滚了又滚,终于又化作了人的形状,那猪头直跌倒在三藏的脚边。
“猪,你没事吧?”三藏连忙过来搀扶。
呆子挣扎着站起身来,左手撑着九齿钉钯,右手捂住了左边肋下,那里已然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如数月前他在那根竹子上敲出来的一样,也汩汩地流出鲜血。
红不禁扬声赞叹:“你倒是躲得快!”
呆子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雾。
“莫废话。”黑踏前一步,冷笑道,“有道是趁他病要他命,小红,这就了结了他罢!”
三藏大急,叫了一声:“不要!”
叫声未落,便自天空中,一声龙吟如千万箭矢同时射入诸人耳中。小白龙的巨大身躯随之裹挟着电闪雷鸣,自那桧树冠上跌落虚空,直把一身白色砸向大地,砸向那色黑与红。大地于是轰隆震颤,扬起了一片尘烟。
“小白,你他娘的死哪去了?”好一会儿,三藏才能睁开眼睛,同时用手不住地扇着空中的尘土。
“一直在树上睡呢。”小白回答。“怎么,师父你受伤了?”
行者在树上惊呼:“蛇,蛇!”
“没有。”三藏哽咽说。
“没有怎么流了那么多的血?”
“不是为师的血,是老沙的。”
老沙在树上哼哼着,问道:“小白,你怎么也来了?”
“哦,刚才听见一声惨叫,还以为有人在杀猪呢,就下来看看。”
“不是杀猪,是杀我。”呆子又吐了一口血。
“果然是杀猪。”那龙说。
呆子道:“莫闲扯,先把老沙放下来再说。”
那龙遂盘起巨大的身躯,把三藏、呆子,连同那棵杏树以及挂在树上的沙僧以及挂在沙僧身上的行者全都圈了起来,这才低下头,向沙僧看去。
“看什么?还不快点放我下去?”
“老沙,你好惨啊。”
那龙便衔住枪柄,头颅微动处,沙僧就掉了下去,被他用尾巴接住了。那杆枪则化作一道闪电,直向红孩儿飞射而去。
“多谢啦!”红孩儿侧身接住枪杆,竟被枪杆扯着直退了几步。
“看来这厮也有几分气力。”黑说。
三藏把老沙平放在地上,瞅一下他的心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好恶心!”
“恶心什么?”沙僧问。
“在蠕动呢。”
“什么在蠕动?”
“你的心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说的,你不会换一颗?”
沙僧一笑:“师父,俺好困呐。”
“困也不能睡!”三藏急切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猪啦?”
老沙不信:“谁说的?”
随之闭上了眼睛。
三藏指着呆子放下的那盆干粮哭道:“老沙,别光顾着睡呀,晚饭还没吃呢!”
一道红光直向小白龙刺去,小白龙用角抵住,却不防又一道黑影撞入怀中,小白龙尖啸一声,胸前随之铺开一片血幕。
“看我再卸了你的爪子!”黑阴森笑着。
三藏问:“那呆子,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忙!”
“帮什么啊?”
三藏急道:“自然是帮小白。”
“那却帮不了了。”
“为什么?”
“因为,”猪头回过猪头来,冲着三藏咧嘴一笑,“俺也要死了。”
猪又吐出一口鲜血。
三藏浑身颤抖着:“怎么会呢?还有,你能不要一直吐呀吐的吗?好恶心呀!”
呆子只是摇头苦笑。“你不知道,师父,那黑厮的巴掌好生厉害,把俺老猪的五脏都要拍碎了。”
“那怎么办呢?小白可要撑不住啦。”
小白龙早已遍体鳞伤了,鲜血如雨水般洒落地上。
呆子说:“那也不算什么。他呀,也就是长相唬人些,其实也是个没有用的。”
“你不也是?”三藏说。
“师父,把猴哥给俺。”
“给你怎地?”三藏疑问。
呆子走上前去,微微一笑说:“便是给俺杀了。”
“你说什么?”
呆子对行者笑笑,问道:“猴哥,俺要杀你了,你可怕么?”
“你要杀我怎地?”行者怎能不怕?已是跌坐在地。
“怎地?”呆子咬紧牙关,发狠道,“便是士可杀不可辱!忘了吗?你可是齐天大圣啊,俺老猪一辈子不曾服人,你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则俺岂能让你落到这些鼠辈的手里,被他欺辱呢?”
“是这样吗?”行者却没问他另外的一个。
“怎么不是?不也是你教得俺吗?”
“那你就快些动手啊,”行者还在瑟瑟发抖着,却有了恍然大悟似的神色,流着泪说,“婆婆妈妈的又像个什么样子?”
“何况这世上能够欺负俺老猪的也只有你一个。”
“那就快些动手,何必废话?”行者说。
“何况事有反常,必有妖孽呢?也是你教的我。你现在就反常的狠呢,再不杀你,还等什么?”
“要杀就杀,我去你妈的——”
三藏一瞪眼,失色道:“猴子,你果然是疯啦!而且,你怎么可以这样骂呆子呢?”
行者落泪说:“没办法,没办法,脑袋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跟俺说话。”
三藏问:“说什么?”
“让他杀,让他杀!”
“谁说的?”
行者说:“俺也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他像是不存在,但又无所不在。”
“不是你自己?”
“谁又知道?我问他也不回答,他像是活的,又像是已死了。”
“胡说,死人还怎么说话?”
“死去的是肉体,灵魂还是活的。”
三藏唯有大摇其头,苦笑道:“放屁,放屁,哪个教的你这个?”
行者问:“不是你吗?”
“为师何曾教过?”
“猴哥,”猪又吐出一口鲜血——真是好恶心呀——又问,“趁还活着,可有什么遗言吗?”
“急什么,急什么?”那猴子一边落泪,一边冷笑,“等俺死了再说。却不知你可杀得了我么?”
“猴哥,”猪却没了耐心,上前一步道,“但凭现在的你,此地能杀你的原不只俺老猪一个。”
“只有你,只有你!”
呆子一把推开了唐三藏,九齿钉钯随之抡上头顶,钯子上升起一团火光,照亮了行者的面庞。呆子泪水涟涟,一钯子筑下。
“嘿嘿,让你老是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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