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根

　　祸根。

　　这其实是一封战书的名字。这种战书送达的方式很特别，往往是趁着夜深人静时轰然降临在城池中心的圣树之上，烈焰箍进树身，符咒如呼吸沉降，夜幕下闪耀着璀璨星芒，掩盖着一滴滴啜饮圣树生命的卑劣行径。

　　诗人放下他的里拉琴，德鲁伊幻化成人形，游侠于阴影中现身，女巫降落自雷霆……众人齐集树下，猜测着二十四小时后这棵树是灰飞烟灭还是仅仅多了又一道疤痕。愤怒与珍视点燃亢奋，疲惫与怯懦全都在九霄云外。战争显然已一触即发。然而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战争其实从未停止。

　　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年国家引进了一款全开放的硬核战争游戏。她申请了八位企鹅号。加了第一个群。

　　所谓的战争起初只是小打小闹。来自黑暗中的一支冷箭，毫无声息的一刀封喉。在这个世界里收割生命不会有任何惩罚，反之猎物的行囊被允许成为值得炫耀的战利品。想活下去是艰难的事，你孤身一人在旷野中跋涉，所遇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除了望向你行囊的那一秒，其他时间永远不会再想起你。

　　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所谓的活，就是一次次被虐杀后，被抽骨剥皮后，所剩无几的织物裹着仅剩的一小块空洞茫然的灵魂，眼中堆着所有这些都不能掩埋的余烬，把自己孤单瘦弱的身影刻在沙丘上，刻在秃鹫的爪痕下，刻在凄厉的尖啸声里，刻在一圈圈地狱火中，然后毫无头绪却坚定不移地迈入沙城的围墙，在乌德琴和奈伊笛的奏鸣里向第一棵圣树请求庇佑。这时你理所当然地成长了。你从一位吟游诗人那里得知其他人已不知所踪。你接受了他对你的赞美，你们彼此尊重，你们是少有的通过试炼的人。

　　接下来你就可以做选择了。

　　你发现你面对着更加复杂细致的规则。术士密会，最高宫廷，贵族院，盗贼同盟，游侠兄弟会……繁杂冗长的列表，每个字词都代表着世界被分割后的一部分。这时你恍然大悟，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全部的真相了，这和你刚刚有了自我意识那一刻的期待可是完全背道而驰。但同时你也知道了你会赢，你会成为能被这个世界承认的幸运星，只要你放弃刨根究底，放弃一份原本就不存在的权利。

　　你心有所属，按照徽章的帅酷程度选择了效忠的势力，就像你按照封面设计挑选磁带和CD。但你天生是饥渴的，你为自己创建了其他分身，操控他们在每一层里学习生存。就是这时，真正的战争来了。

　　有人崇尚和平，有人以杀戮为乐。二者总要分个高下。

　　屠戮者的圣树被种了祸根，孱弱的自由之士对正义联盟一呼百应，渴盼乘着东风一举铲除世界的恶意。这是你的第一次胜利，你与敌人之间并无仇恨，你只是坐在强者的战车上唱圣歌，行天道。然后世界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崩塌，残酷的试炼场，周期性崩塌，错不在你我他。

　　你是更加成熟的试炼者了。你更加擅长隐匿，你来到了第二处试炼场，操异邦语言安抚陌生人，挑选更可靠的安身处。你褪去女王庇护，加入术士密会，跟着一个戴黑帽穿刺绣长袍的男人学会在黑暗中窃取呼吸，再用精致匕首放出呼啸的血液。他是你的导师，也是你的曲中人，更是你完全成熟的最后催化剂。他教你如何一个人在敌群杀进杀出，全身而退，毫无保留地给了你独自生存需要的全部能力，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不见。但你顾不上悲伤，更残酷的战争来了。家仇国恨，耻辱荣耀，吟诵声终日不绝，利刃下皆是亡魂。炮火连天，一段段城墙倒塌在尘埃中，昨日的兴盛转眼成焦土，知交再见已是杀神。

　　离开二号试炼场的你开始流浪。你去了三号四号试炼场，辗转中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相对位置。你知道有时候你只要出现就会成为标靶，你知道你不仅仅包含着“自己”这个意义。重逢的诗人恭喜你成为强者，为你唱春日之歌与无畏民谣，他祝贺你已经超脱于自我的躯壳，提醒你你的坚毅，你的力量如此醒目，以至于你必须为愿意容纳你的世界作出奉献。

　　你在最后一处试炼场加入万神之父教堂，成了拥有新月徽记的主教。那之后世界被战火湮没，你没日没夜攻城略地，也没日没夜保家卫国。希腊火在头顶黑压压飞过，你听得见风中哨音，你释放圣马龙的怒火，神圣光芒如洪流卷向阴霾。你还记得攻下Chaos的那一刻，异邦人在滚滚黑烟中席地而坐，用你们彼此都能听懂的第三方语言倾诉不甘，遗憾，哀恸与蔑视。你遥望遍地坟墓，看着最后一座神像在他身后坍塌，跳下被熏黑的圣殿台座，和战友道别，退出世界，睡了饱饱一觉。

　　那是十四年前。

　　那是她参与的最后一场游戏战争。

　　她的主教在Ubisoft官网获得了“最强主教”的评价，为她的漫漫征途画下了一个星光乍现的句号。

　　至于那个战友群，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在里面说过话，但也没有被踢。她平均一年看一次，看看那些老爷们儿在聊些什么。她看到他们讲荤段子，看到他们结婚生子，最近这次，看到有人永远埋在了这场瘟疫里。

　　当时她正发烧，昏沉沉躺在暗夜之中，没力气拉的窗帘间是深红色的天空。她想起她因为这款游戏喜欢上了Linkin Park，想起游戏的宣传语：永不休止的战争。

　　所以老友，挺住。

　　Time is a valuable thing,
　　Watch it fly by as the pendulum swings,
　　Watch it count down to the end of the day,
　　The clock ticks life away.

　　战争从未停止不是么？

　　该警觉了。

　　听。

　　嘀嗒……

　　嘀嗒……

　　生命之树正在被啜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