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卒

作者: JOJO哒 | 来源:发表于2019-03-04 19:36 被阅读50次

    我叫赵栗,赵国晋阳人。

    听我娘说,我是在惠文王二十七年出生的,那年田地收成不好,爹爹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交上了军粮,眼看着家里存粮不够,开过春来就恐挨饿。爹爹愁白了头发,坐在田里,整宿整宿地揪着自己的胡子。就在这个当口,娘生下了我。说来也巧,恰恰是这个时候,老天爷仿佛后知后觉般给阴沉沉地天空松了个口袋,碗口大小的雪就像白絮一样从口袋里纷纷扬扬地抛洒下来。爹爹高兴坏了,跪在院子里不住地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老天开眼了,祖宗庇佑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又哈哈大笑,让人分不清悲喜。爹爹认定了是我的到来才有了这场及时的大雪,于是给我取名赵栗,盼望着来年田里能够丰收。

    听说那个时候的赵国,不少人都走上街头,载歌载舞,期贺着来年的好日子。

                             

    开过春后,爹还是走了。家里没有多余的口粮,炕上的老妻和怀里的我还等着喂养。于是爹这个侍奉了半辈子庄稼的木讷汉子,头也不回地进了晋阳军营。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记得。

    赵惠文王二十八年,上卿蔺相如以五国伐齐,齐国元气大伤之由,率军攻齐,占平邑。爹爹因杀敌有功,在军队里当了个小官,家里的生活也逐渐有了起色。我也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玩伴,和心仪的姑娘。

    晋阳曾为赵国旧都,虽不及邯郸雍容大气,却也古朴繁华,安静平和。近年丰收,百姓生活富足,民风淳朴。且燕赵素来多慷慨之士,也让这座城充满了勃勃生机。如果说比喻,晋阳就如赵酒般绵延醇厚,同时凛冽醉人。

    春日里大雪初融,街边的树枝抽了新芽,道旁的野花结出了花苞,各家的院子里都是一片嫩绿鲜红。挑担的小贩穿梭于各色小巷,向各家兜售着琳琅满目的日用品,名士们结伴醉酒,凭栏唱和,小孩们则沿街胡闹玩耍,卷起满地的灰尘呛了各样名士一脸。名士们却也只能笑骂无赖,抖抖袖子呼呼大睡......

    夏来则是混小子们的季节,树荫下,水井边,凡阴凉处皆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或是化身将军,攻城略地;要么假装谋士,说的唾沫星子横飞;更有登徒子趁姑娘们河边浆洗衣物时跳进水里,溅她们一身水花,然后被尚武的赵妇追打得口口求饶.....

    秋来颜色最艳,山上十里枫红,田间千顷稻海。山上山下,田里田外,不分尊卑,无论男女,全都挂满了笑颜......

    我独爱冬雪之日。霜回大地,雪满人间。全城白静家家安乐。而每逢这时,全城最有名的舞坊便会于雪中搭台舞蹈,以迎贺新年。纷纷雪花之中,我独爱那一抹鲜红的倩影。让我觉得这个世上,此刻,就只剩了这场大雪,她的倩影,和我痴痴的灵魂......

    我终是没能说出我的爱意,因为此刻的我,在长平,在千里之外的战场。

    风摧尽草,白露成霜。如有佳人,在水一方。

    赵孝成王四年,王梦乘龙升天,坠见金玉。是年秦昭襄王攻韩上党,韩太守冯亭献上党于我王。秦王怒而伐赵。秦赵相峙于长平。

    那一年冬日,晋阳半城缟素,我家为其一。

    雪落苍茫,乱了飞鸟。

    大雪下了七天七夜,雪停时,我便上了战场。与我同行的,还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孩子。

    王上下了全国征兵令,此乃秦赵国运之战吧。

    那我们这些人的运道又该如何?有人对着阴沉沉的老天爷问出了我心头所想,却换来了监军的一鞭子。

    如果老天真的在开眼看的话,在这茫茫雪地白色幕布上,从不同地方跋涉汇聚到长平的我们,大概就像争食的蚂蚁一样可笑吧。

    “栗子哥,我饿......”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瘦小子是我同乡,年尚不足十三,和我同属这丹水东壁垒防军。

    看着他面黄肌瘦的样子,我终究心软了半分,把自己破瓦碗里仅剩的半碗稀饭倒给了他。

    赵孝成王六年,秦赵对峙长平已近三年。这三年来,两国数不尽的兵丁、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开往长平。开始的一两年里还好些,我军本土作战,补给较秦军更为方便迅捷,虽不慎被秦军夺下了丹水西壁垒,但整体而言我军更占优势。加之廉颇上将军坚守不出,消耗秦军锐气,朝野上下都乐观地认为长此以往秦军必退。

    可谁料世事无常,秦国虽关中无粮,但巴蜀之地收成尚丰,秦王先是耗费巨力开凿蜀道,后颁布政令后方省粮供给前线,一举断了秦军补给之忧,将战事拖到了今天。而反观我国,国内存粮早已消耗殆尽,国内青壮尽赴战场,加之中原皆旱,补给断了又断。现如今前线开炊已属不易。深秋草枯,山风凛冽,谷中一片凄冷。

      “来来来!射饼了!”一潭死水般的营地里突然炸开了锅。我盯着黄澄澄的大饼吞了吞口水,粮食匮乏的今天,连张饼都要射断悬挂大饼的绳子才能吃得到了......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监军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与之相对的,是未射中者的不断叹息。

    快了,快了,还有三个就到我了!我直愣愣的盯着大饼,恨不得眼神能把它吞下。

    “嗖—”随着一阵锐利的破空声传来,大饼应声落地。我恨得重重地用手砸地,而那兵士立刻连跑带滚朝大饼扑了过去,如刺猬般缩起来狼吞虎咽。周围的兄弟们也忍不住了,慢慢凑上去哀求着能分到点。那兵士开始仍是乱摆着抗拒着伸来的手,后来楞了一下,伸手慢慢颤抖着想抓自己的脖子,还未抵达便扑通一声倒地不起。周围人都吓了一跳,良久才有人去探他的鼻息。

    “噎死了?”一种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悲哀的情绪如眼前滔滔丹水般蔓延开来,压抑在每个人心头,肆意地冲刷着每个人的心胸肢体,冰冷的凉意浸透了每个人,随后又事极必反般引爆了人们压抑在心底的,歇斯底里的狂热!周围的兵士们瞬间红了眼,嚎叫着,撕毁着单薄的衣物,如野兽般扑向那黄澄澄如金子般的只剩一半的大饼!撕碎它!吃了它!任何和我抢的人,都撕碎他!

    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四肢恐惧得无法挪动半步......直到监军们朝他们挥下了寒霜逼人的剑,溅起了热气腾腾的血.....

    那一次,死了八个士兵。

        那以后的每个惊醒的夜里,我都梦到了那个染血的大饼

        我止不住地颤抖

         

        因为

         

        我梦到自己成了那个大饼。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赵王终于忍不住换将了。

    滔滔丹水,瑟瑟秋风送走了廉颇老将军,迎来了新将赵括。听闻此人是我国赫赫有名马服君之子,不知他的到来会给局势带来怎样的改变?

    看着鲜血般的残阳,我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史载,秦昭襄王四十七年七月,赵括至,则兵出击秦军。

    趁着黑色,我们渡过了汹涌的丹水,顾不得烘干衣物,我便拎着青铜长戟随军突袭秦军丹水西壁垒。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面看到有着虎狼之师称谓的秦军。秦国尚黑,故秦军全身黑甲,兵器凛凛闪着寒光,令人胆寒。可能未曾料到我军突袭,秦军虽凶却也无法抵御赵括将军统率的亲军。我在后军中未曾正面交锋便攻进了丹水西壁垒。

    “粮仓是空的!原来秦军也早断粮了!”

    “什么虎狼之师,不过如此!”

    “早知道早点攻过来结束战事回家了!去他娘的廉颇,浪费耶耶三年!”

    “赵括将军威武!”

    “赵括将军威武!”

    好像是这样.....我被狂热的大军裹挟着,失去了理智,高喊着赵括将军的名字,一路西进。中途好像有八个上党人跪地求军队止步?呸!长敌军威风!于是我们这支红甲大军,如同狂热的无根之火般向西野蛮焚烧。燃尽秦军!燃尽山石!燃尽野草秋风!直到......燃尽自己......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溅到了我的身上,下雨了嘛?怎么是热的?我定睛一看,指尖那抹殷红却让我立刻如坠冰窟!“有埋伏!全军警惕!”一声声凄厉的长啸划破天际,同样划破天际的还有大雨般密集的,闪着夺命寒光的秦军箭矢!数不清的箭矢砸落在周围,我眼见无数熟悉的同伴被箭矢撕裂血肉,倒在地上被四处躲避的兵士踩得分不出人形,我差点忍不住吐出来,却被一支落在脚边的流失吓得亡魂皆冒,拼命跳着挥舞长戟抵抗躲避。

    记不清几轮箭阵过后了,后军能站立的同伴已经不足一半,剩下的或伤或残,要不是就像我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惨象吓破了胆。数十里谷底,处处断肢残腿,数不清的流失插在那些死了的或者没死的人身上,脚底所踏已然不能算作泥土......

    “咚咚咚——”山谷中突然有节奏地振动起来!黑衣重甲,是秦军!我这才见识了什么是虎狼之师,面对这些秦军,我们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长戟还未靠近就被敌方弓箭射杀,我方流矢却被对方盾兵轻松格挡。然后盾兵齐齐让路,手持长戟大刀的黑色洪流汹涌而至!肆意收割着生命。我看着朝我逼近的一个秦兵,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双手拼命想挥动长戟,但兵器却仿佛重如千斤般令人绝望。

    我听到兵器轻易撕裂人体收割生命的声音,随后我被重重推了一下。“你在干什么!等死吗!”原来是我们后军的一个将军!“传我号令,后军与中军会和!”说罢带领人马且战且退,剩余士兵这才找到魂似的丢下满地尸首,狼狈逃向中军......

    谷内,残阳如血。

    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史记.白起列传》

    这片谷地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谷地边围了五十万秦军,而且只会增多。秦王肯定是疯了,把国内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全部送了过来.....他是想,灭国啊!

    夜幕中,秦军持兵肃立,除非我军突围否则不做理睬。谷地正中,那片帅帐通宵达旦地亮着,我们的上将军一边骂着什么堂堂武安君居然如何如何....一边没日没夜翻看兵书寻找突围之策。他如此焦虑的原因我知道,全军都知道。

    我们,断粮了。

    被围第八日,辎重粮草用尽。我们的随身口粮被收缴统一分配。

    被围第十日,我军一人一日一餐。

    被围第十五日,我军全体除试图突围军队外一律卧地修整保存体力。

    被围第二十五日,我军全体两日一餐。

    被围第三十日,上将军将令,杀伤马。

    被围第三十五日,杀马。

    被围第四十日,伤者不得食。

    人饿急了会怎么样?野兽的血冲上脑门,野兽的天性在逐渐觉醒,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逐渐蔓延在所有活着的人心头,眼里......人们先是红着眼睛看着尸体,然后看着伤者,然后,是看着另外所有活着的人......用看食物般的眼神。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每个人都成了我曾经梦里的抢饼人,每个人都成了我梦里那个染血的大饼......

    被围第四十六日,赵军阴人相食,赵括突围战死,赵军降。

    山上那人白衣黑甲,持剑肃立,旌旗在他身后猎猎展开。

    天下赫赫有名的战神,也是此次秦军真正的统帅,武安君白起。

    “青壮年编入秦军,老弱病残放归赵国。”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却又让人隐隐觉得金戈铁马匿于其中,震慑人心。

    “将军......此言当真?”正是当初救我的那位将军,短短四十六天,他却耗尽了精神,白发披肩,脸上沟壑纵横,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在此刻为了剩下的赵卒拼命燃烧着最后一点烛光。

    “白起可信。”

    山上黑甲洪流缓缓分道,用狂热的目光恭送着他们的战神。

    山下红布败军嚎啕而泣,以复杂的泪水表达着自己的悲喜。

    可信吗?为什么他的眼里会有怜悯和厌倦?那不该是胜利者处置战利品的神情......我看着刀刃上血迹犹在的秦军将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栗子哥!我们可以回家啦!”一声呼唤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眼前的蓬头少年依旧瘦小,幸运地没和敌军正面冲锋便活到了现在,“听说晚上还有肉汤喝哩!”他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希望。

    我苦笑了下,开玩笑的踹了他一脚,在他灰色的红衣上再添了一划,“走,等肉汤去!”

    都说乱世人命贱如草芥,除了那些生来钟鸣鼎食的王,谁不是权力野心的棋子?贵如白起卑如我,谁敢言幸运?

    黑色的大幕渐渐在头顶拉开,秦军早已发完肉汤,回到谷边持剑警戒。饱腹的赵卒四仰八叉地躺着,摸着肚子各自入梦,那里有家人田舍,耕织来往,中秋的月和赵国的平安。而我的梦里又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借着上厕所去谷边偷偷放倒了一个落单的秦军,抢了他的剑。偷看着他们在头上戴好白巾,手上磨好刀剑,只等一声令下便化作修罗,收割着手无寸铁的正在酣睡的我的同胞,赵国降卒。

    哦,对了,在这之前我还挖了个洞,把那个瘦小子丢了进去,把我的刀币也一并扔给了他。“照顾好我娘!”。他现在应该还在昏睡吧,我当年在晋阳练出的打黑棍的本事可不是吹牛的。

    恍惚中脸上突然一凉,触手所及便化成了温凉的水。原是今年初雪。今年的冬雪来的还真是迟啊,不过阵仗可比晋阳来得大多了。纷扬的大雪将夜幕撕开了一角,皎洁的月辉便漫涌了开来。飘飞的雪晶与月光交融,在空中肆意狂舞,时而凌空起跃,气势雄浑,时而水袖翩翩,曼妙婉转.....直到耗尽力气才慢慢回落,在地上铺出一片素白。

    黑色洪流动了,死神们挥动着青铜的剑器,在茫茫大雪之中绘出了朵朵殷红的花。

    “秦军杀降了!”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沾着雪的红衣,染了血的剑甲,耀了夜的火光,共同映照出了一个扭曲的乱世战国......

    “白起!”我蛰伏多时,认准了他的位置掷剑而去。“四十万人呐!”

    我最后听到了两阵声音,一声是我的投剑被侍卫轻松打落,一阵是我的躯体被刺穿,热血抛洒。

    “有违天和。”声音的主人依旧冰冷得仿佛不带有任何情感。

    于我却听不到了,我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想起了我的梦,梦里有晋阳的春光夏凉,秋日的十里枫红,高大古朴的城墙,醉酒和歌的人,十五的月,年前的灯,翩翩的大雪和起舞的倩影......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一个小卒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lkwu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