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20)
多好看的皮囊,不如一部有料的手账。
一阵东灜之风刮过,手账瞬间刷遍本邦,一个小本子成了流行文化。
千余年前东来取经的遣唐使,没想到要学的东西太多,以至忽略了大唐手账。
而今,那个繁盛的记忆随风飘散。
不过,不要紧。《容斋》主人洪迈一顿深扒,扒出大咖神奇的手账。
来吧!见识一下人类史上最牛的手账,学学!万一学会了呢!
纵使学不来,这里的瓜也管饱。
本邦上下五千年,牛咖多了去了,咱能学的不多。
手账人人能记,人皆能之还有嘛可学的?
我辈属舍子阶层,所写的手账多低级无聊,大咖才是咱追慕刨瓜的所在!
白居易的手账可不是盖的,荣耀祖宗八代。
洪迈老师偏爱白居易,爱之深,研之透。《容斋》写白老师多达七十多篇。
人说白居易可是古今响当当的大诗人,省部级老首长,说他记手账,黑他呢?
手账一般不就是平平常常记点平平淡淡、鸡毛蒜皮的小事嘛。
白居易同志的手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光记年龄的事情,一记就是几十年。
记年龄?!!干这件事,脑子进水了?
有贤人说,人做点事不难,一辈子都做同样一件小事,难上加难。
白大咖从30岁开始,几乎年年记:我今年30,现在31,都34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人类找到了手账行为艺术祖师爷了吗?
洪迈说:“白乐天为人诚实洞达,故作诗述怀,好纪年岁。”(《五笔》卷八)
细品洪老师这话,不是调侃的感觉:白老这人太实在!爱好纪录年龄。
光记年龄,这手账着实low得创了历史纪录吧。
可白居易牛逼之处在于:一是坚持记45年;二是写成了诗。
白老诗集中,摘录一二:30岁:“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32岁:“何况才中年,又过三十二。”大唐盛世,15岁结婚,中年是30岁。
34岁:“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
36岁:“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复旦。”
39岁:“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
40岁:“四十官七品,拙宦非由它。”
不惑之年,才混到处级,蹉跎岁月谁都别说谁容易。
⋯⋯(恕我忽略20年。)
60岁:“六十河南尹,前途足可知。”
63岁:“六十三翁头雪白,假如醒黠欲何为。”
64岁:“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赢。”
65岁:“我今六十五,走若下坡轮。”
“无忧亦无喜,六十六年春”,“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五笔》八卷)
剩者为王,白老爷子将一件事坚持到别人丢命⋯⋯
就这玩法,真的有人学吗?
本邦正史,诚如梁启超所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
朝廷和皇室的起居录,自然严重忽略凡人的心境或习俗流变。
正史会告诉战争、变法、丰欠和天象,却不会记哪家糕饼好吃、街头怎样拌嘴互怼⋯⋯
唐诗却不同,没官方立场、没国家形象、没政治正确。
那是一票文士写给自己的私人日记!
白居易记的,可以呈小妾脸色,也可以是天下苍生,具十足的手账特色。
他老人家这套写年龄手账,还真有后人学习。
学习这套手账的先生也成了大牛,此人名叫苏东坡。
洪迈总结:“苏公一直追星白居易,这也是粉丝学偶像的典范。”(《五笔》卷八)
“龙锺三十九,劳生已强半,岁莫日斜时,还为昔人叹”,正引用其语。又“四十岂不知头颅,畏人不出何其愚”,“我今四十二,衰发不满梳”,“忆在钱塘正如此,回头四十二年非”⋯⋯“纷纷华发不足道,当返六十过去魂”,“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
白居易说30岁便中年了,苏轼说39岁就老态龙钟了,深得入坑三味。
不鸡汤,不说教,不装逼,有一说一,这才是性情人的手账!
苏东坡流水手账学的,汇涓流成波澜起伏的江河,后浪胜前浪啊!
记的年龄不是傻,是人生惆怅中的洞达。
你活了几岁,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就别特么的假模假式玩诗和远方!
大咖手账的精神就是自我与当下!
即时的心境,白大咖也不都是阳光灿烂,他也焦虑郁抑。
有一天,白老师看着朋友圈晒图点赞互捧就烦。
他以记手账解闷,把朋友圈关了!
白乐天《老慵》一绝句曰:“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五笔》卷九)
白老这学问太大,用了晋大神嵇康的典故。
是嵇大神曾在朋友圈发宣言:我不喜欢点赞回复,若伤情谊,谅解!谅解!
白老师写的就是这个意思,都烦着呢,互勿相扰!(同上)
大咖不是白叫的,手账的学问,够我辈学几辈子的。
白乐天玩手账的艺术,本邦也真的没有谁了。
曾有一度,网络误读:白公爱晒工资。
人家一省之长白当了?给一群小舍子哂工资?别自作多情了!
白公玩的,那是纯手账。这事,洪迈老师是极力推荐的。
白乐天仕宦,从壮至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虽波及他人亦然。(《五笔》卷八)
为校书郎:“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副科级,每月一万六千钱。
为左拾遗:“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
兼京兆户曹:“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
贬江州司马:“岁凛数百石,月俸六七万。”
长安财政局局座,怎么收入低于江州司马?大唐京官工资低于基层。
为苏州刺史:“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
为宾客分司:“俸钱八九万,给受无虚月。”
宾客分司为太子从官,正三品,负责规谏礼仪等,工资不如刺史。
为河南尹:“厚俸如何用,闲居不可忘。”
为太子少傅:“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
白老爷子还总结:“寿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历官凡五六,禄俸及妻孥。”
白公写的是真手账,也记别人工资。
记陕州王司马:“公事闲忙同少尹,俸钱多少敌尚书。”
好友刘禹锡调东宫,禄俸没变,白记:“俸钱依旧又如何!”
最可叹的是,白居易手账记到临终将亡。
老爷子生怕钱不够用:“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
油尽灯枯,干啥用这么多钱?老爷子在手账上开玩笑呢!
老爷子一番话,说得一生落魄的苏东坡心里不是滋味。
苏轼评价:“有钱!任性!”(《五笔》卷八)
唉!手账说到底,还真是挺任性的行为。
记啥没人管,全凭你自己掌控。
长庆四年(824)5月,白居易由杭州刺史调回洛阳,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
那年秋天,他在洛阳的履道里购置了一所旧宅院。
新官上任,房子要装修,杂七杂八,要做的事情很多。
老爷子在手账上写:“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州守造,树倩府寮栽,朱板新犹湿,红英暖渐开,仍期更携酒,倚槛看花来。”
多年外放地方当一把手,也敢说自己家穷?
元和五年(810),白居易授翰林学士后兼京兆府户曹。白居易手账记:“诏授户曹掾,捧诏感君恩⋯⋯拜庆正纷纷。”
家里拜庆是因为升官加薪,外放当官,他每月多出两万钱。
随后,恭喜发财的人报到:“喧喧车马来,贺客满我门。”(《续笔》卷16)
而今,家前小桥是郡守帮建的,庭院里的树是属下栽的,忙前忙后,给老首长拍马屁。
洪迈也有些吃惊:“受贿行径本遭讥议,竟写出来了?”(《续笔》卷三)
人都这凑性:钱再多也嫌少。白居易也是人。
白大咖的手账,时常泄露出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一次,洪迈翻白居易的东西,发现:世人言白乐天贴身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显然有问题。
白公手账写:“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绢随意歌。”
且上写:“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臧为奴。
洪迈断定:世人误识的红、紫二绢,也是二侍女。(《随笔》卷一)
鲜衣怒马,歌舞管弦,最怕暮年。
白公临终前二年,要打发身边侍女,其情凄然,
白公记:“乐天既老,又病风⋯⋯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五笔》卷九)
白家还有匹马叫骆,也将卖掉。马出门时回首嘶鸣,而樊素长跪不起婉娈涕下肯求留下。
樊素事白公十年,巾栉之间,以歌舞娱主。今一旦离去,有去无回。
此情此景,让白老爷子老泪纵横。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人间悲欢离合,莫过于此。(同上)
只能说,这般凄苦奢华的手账不属于凡人。
可凡夫却感受到其中心跳、呼吸、眼泪,能学习、能围观、能吃瓜。
白公的手账,有至情,有至暗,有恩仇,有快意。
记录下一个时代活色生香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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