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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阿大(第一章:师爷立威)

上海阿大(第一章:师爷立威)

作者: 钟亚章 | 来源:发表于2018-08-13 19:05 被阅读335次
    上海闺蜜在冰店品尝时兴冷饮。

    第一章

    秋老虎到了第八天,上海才下了一场暴雨。这场暴雨是下得昏天黑地,黄豆般的雨点打在水门汀马路上崩崩响,这水门汀马路早被太阳烤得如烧红的铁板,雨水一落地立马被吸干。屋上的瓦片被老人形容为冒青烟了,成排成片的雨点随狂风扫过一阵又一阵,青瓦便扬起一阵又一阵的水烟,似舞非舞。光屁股的小孩,赤膊的年轻人,敞开衣襟的老人,全都站在露天,让雨淋个透彻。每一张脸都仰天而笑,终于盼来了老天爷开恩:那四十多度的高温连续张狂了十二天,报纸上说,今年一九三四年是上海开埠以来历史上最热的夏天。

    四马路(福州路)上的饮冰店一连开出几十家,还是天天人满为患。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小开们,优雅地坐在墙角放满冰块的回绕着江南小曲的冰店内,吃着冰冻荷兰水、冰冻牛奶、冰冻果子露。冰店还开发了许多新产品,如冰淇淋,有水果味的,赤豆的,绿豆的,奶油的,可可的,双色的,甚至还有外涂巧克力糖衣的紫雪糕。上海人最普及的降温方式,当然首举喝汽水了。那一股冲鼻的气泡爆破的滋味,让品尝过的人,哪怕是一口,甜酸苦咸夹杂一起,那一种舒畅,终身难忘。屈臣氏汽水广告最牛,铺天盖天,一直做到下只角的大杨浦八棣头。八棣头虽然全长只不过是四百来米,但是电影院,清真馆,大饭庄,布绸店,医院,教堂,学校,包括地下烟馆、赌场样样具备,号称小南京路。

    宁波会馆设在八棣头的韬朋路上,会馆是二层三进的临街门面中式房子。会馆后面是四明木器厂。木器厂原来专门生产门窗,配合房产生意,到现在已经增开到四个部门,有门窗的,有家具的,有沙发的,有寿棺的。生意最火的是家具,尤其是红木家具,订货一直订到下一年度。不过,碰上这种天气,算上海人触霉头,寿棺生意大涨,天天开夜班还是忙不过来,老板阿福临时决定,另外几个部门全部停下手头订单,只做棺材。寿棺原先的用料都是从贵州运来的楠木,价格不菲,最贵的根据订单下料,最差的薄皮棺材,也得十五块大洋。根据会馆大阿哥李正炎定下的规矩,凡生产一只高价棺材,必须再做一只薄皮棺材,高价的是出售的,薄皮的是义送的。因为薄皮的是免费赠送的,往往要排队。碰上今年摄氏四十度高温烧得附件几个棚户区的铁皮房如火炉,每天不断送出热死的老人和小孩,况且是高温天,尸体不得放久,逼得阿福用了很多杂木做薄皮棺材。

    木器厂与会馆连接处是一片开宽的广场,平时堆放陈年旧木,当中留出路道,现在路道当中摆了一只一人高的铁皮焚香炉和一排蜡烛台,那些领到免费棺材的人家,都会在香炉前烧一柱香,买上一对蜡烛点亮,念宁波会馆的菩萨心肠。由于这场暴雨来得又猛又大,工人们开始还在雨中戏闹,马上发现下水道堵塞,广场积水了,那些进口的贵重木料被水一泡,起码又要凉上几年,忙得大家重新再填高下面的木架。

    积水涨到半米来高时,藏在花梨木条当中的几个纸箱被水一泡,外包装松了开来,让人一搬,外包装就散了,露出里面方砖般的东西。搬的人好奇,再把方砖的外包装蜡纸打开,就吓了一跳,恰好雨势小了些,四周搬运的人都围了上来,懂货的人马上叫道:“快去叫老板!”

    老板阿福此刻正在销金窝里。整整一个夏天,人贴人就出汗,这手摸上去,腻滋疙瘩,再年轻再润滑的皮肤,也消不起从手心里人体内发出的热浪。他那双原长满老茧的手掌,已经变成肉鼓鼓的,正从长着几根黄色体毛的腋下,沿着细腰往下滑,伴随着打扮成淑女的叫床呻吟,阿福慢慢就膨胀了。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来这四马路《燕京堂》了,自从自己这个肥肚不断地抢占他的视线,让他已经瞧不见下体雄风时,他就越来越怕出汗,只要一出汗,他就软扑扑。早上《燕京堂》的姆妈打电话到木器厂,说他,你这只家猫不晓得闻闻鱼腥味了!等一会有雷阵雨,好凉快凉快啊!大阿妹小阿妹都在等你来啦!他一听到这电话中那浓浓的嗲劲十足的正宗上海话,就魂不守舍,脚底板发痒。

    “郎儿攀高峰,阿妹酥心中,千杯求相逢,一声喊祖宗,颖指弹草丛,莺歌舞黄龙…”阿福哼着小调,眯着色眼。一阵夹着碎雨的凉风吹得他通体舒泰。他向窗外望去,雨势弱了许多,弄堂对面的墙上伸出一块灯箱广告,写着苏州小妹兰凤。他摸过兰凤的那对小奶子,总感觉那兰凤身上还有一股乡下人的土香气。如同他刚到上海时,尽管李正炎给他换上上海人的行头,但只要碰到生人,人家一开口,就是那句话:“乡下刚上来?”他洗了好几遍澡,甚至请擦板先生死命替他擦身体和四肢每一个疙疙弯弯,可是他碰到人,还是那句话。后来人家告诉他听,是他身上真有一股味道,是乡下人特有的:土香!

    阿福在上海滩混了几年,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能嗅出别人身上的乡下味了,他好奇不已,渐渐地也就养成了一种怪癖:好这口味道。为了满足这口如吸鸦片一般的瘾,他专跑堂子。这四马路有堂子几十家,老鸨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戅大。因为刚上来的乡下姑娘,没有职场经验,不会嗔声、不会发嗲、不会装腔、不会献媚、不会叫床,只会戅笑,像一只赤膊的嫩鸡,卖不出价钱。但是阿福欢喜,他就是来嗅这股味道的,乡下的土味。他已经讨了三房太太,床上的事情,家里的已经够他应付了。他来这堂子,就是为了满足那股淡淡的从人体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土香味道。这嗅着闻着,便勾起他刚到上海的回忆。

    初来乍到的阿福,背着木匠的工具包,跟着李正炎专跑造房子的工地,讨生活做。第一个月,李正炎分给他三块大洋当工资。一块大洋值一百八十个铜板,四块铜板可以买一副大饼油条。这钱多了,他甚至产生过一种念头,除了李正炎外,他是从宁波乡下到上海来,最有钱的一个木匠了。这感觉啊,走起路来,这口袋里的铜板大洋碰得当当响。他剃了一个平顶头,半夜里溜进八棣头边上一条小弄堂,弄堂口边上挂着一盏小红灯,他直接爬上昏暗的楼梯,还没有等他看清楚四周的木板门,从身后就飘来一股浓浓的胭脂香气,一只玉手牵着他钻进一间更暗的小房间。阿福当年是十八岁,做男人的第一课,就是那晚花了三十个铜板上的。近二十年之后,他一个月的收入,除了工资,还有分红、孝敬钱、外亏钱、收徒的红包钱等等,已经升了三百多倍,有近一千多块大洋好拿。他反而觉得越来越没有钱了。他到法租界静安寺附近看了几幢像样的小洋房,最低也得三万块大洋以上。他才发现口袋里的钞票最多也只能买一间厕所了。有道上的朋友介绍过他做一种生意,保证一年下来可以买小洋房了。但是宁波会馆规矩太重,涉毒涉赌涉娼,这三种生意,碰一碰就是“净身剝皮”。

    阿福属于胆子大的那种人,大阿哥李正炎在,他是有胆没有种,但是大阿哥突然死了。会馆里暂时没有正式的大阿哥,看上去有点乱。阿福在会馆里排名老五,也算得上是创会老臣了,而且当了最大工厂四明木器厂的老大,挥挥手,少得不说,也起码有几十人好调动。不过他还是一个人也不相信,独自暗地下做起贩毒的生意来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阿福的肉手正在肥肥的雪白的屁股上蠕动,女人发出如夜猫般的娇啼。敲门声嘎然而止。接着是气喘吁吁地喊声:“老板!老板!”阿福浑身一颤,一阵雨风扑面刮来,他抬头瞧窗外,雨势又猛了起来。他脑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下是他的心一颤!

    晚上八点刚过,宁波会馆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大青砖铺成的地板被积水沉过,湿气还在,弥漫于空间,透着一股清凉。天花板上挂着并列的二只英国进口大吊灯,每一只吊灯有十六只灯泡。平时开堂会,灯泡会全部换上从美国进口的一百支光大灯泡,可以照得大堂如同白昼。因眼下是热天,灯泡换上十六支光的,与湿渌渌的空气融合一起,显得较为阴凉。大堂正面壁上挂着四幅玉雕的长城匾,匾下是红木雕花的香台,香台前放着大阿哥的龙椅。龙椅两侧是各一排高背红木扶椅,师爷坐在右侧第一把交椅上。他提起那细长的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朝略略灰白的头发撸了下,掏出怀表,又朝内堂出口瞥了眼,轻轻一声咳嗽,吵吵嚷嚷的大堂顿时静了下来。“请阿大!”师爷说。悉悉嗦嗦一阵响,二十六个各堂正副堂主尽数起立。

    内堂口走出一脸严肃的李志东。紧跟他后面的是李志南。李志东走到龙椅前,朝所有人扫了一遍,正眼对着师爷颔下首。又一阵悉悉嗦嗦响,堂主们都坐下了。李志东走到左侧第一把交椅上坐下。正中的龙椅依旧空着。李志南没有坐,他站在兄长李志东的身后。

    “我数数人头,都到齐了,按时开会,”师爷站在他的交椅前开了腔,“三件事,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原定九月初一开市的会馆股市,外国的渣打银行、汇丰银行,还有中国大头通商银行和华商银行都想插一手,这四家都是大银行,如果有一家撑我们,也足够了,想不到四家都想撑我们,就吃不准了,我向阿大汇报了,阿大说听听大家意见;第二件事是杨树浦东头新开的码头,这码头先做海鲜生意,从宁波和舟山群岛捕来的海鲜,到十六铺码头,必须经过新码头,我们是拦腰打劫,以后做大了,还可以做航运码头,阿大给它起了名叫沪东码头,今晚决定码头堂主和大账房的人头;第三件事情也是多出来的,就是下午在后面的木器厂发现了八箱黑金,性命悠关,阿大晓得了,阿大讲了,不管啥人,按规矩办!阿大也讲了,识相的,自己坦白,二罚减一罚。”师爷瞟了眼坐在他斜对面的挺着大肚子的阿福。

    阿福手提大蒲扇,不停地拍着赤露的长满黑毛的双腿,像有无数蚊子在叮他。他来参加会议前,特地在黑色丝绸短衫内穿了一件紧身的马夹,准备吸汗用的。他知道自己的身板,太胖容易出汗,况且准备如何说?还是主意拿不定。赖到底,当初贩毒时一个人做,就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如果发现就赖,死不认账。但是刚才看到跟在阿大后面走出来的阿二头,他马上推翻了死赖的做法,这阿二头的眼神就是没有放过他。他看阿大,阿大平时一直不大说话,所以来路不大清爽。这阿二头,他太熟悉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来上海时,老娘叫他记牢一句老话:做人不怕不识货,就怕不识相。这不识相就是不识面相。别看阿二头的岁数好当他儿子,他甚至都有过想把独女嫁给阿二头的想法,因为阿二头袭了他爸的外貌,搅乱了女儿的芳心,但是他后来看到阿二头借着查杀父凶手,对长他一辈的同他老爸同打天下的老人时,小小年纪就露出一副吃人不吐骨的卖相,他想起了老娘的话。他还记得乡下的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同是宁波人,宁波人最大的本领就是一只算盘打得咣咣响,精得没法再精了。他们查不出货源的来路,可以查流水账。他最后悔的是把一万多块贩毒赚来钱,存在银行里了。阿二头的外号叫包打听,实际上是包打听中的包打听。他精得可以记清楚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小动作,每一个眨眼之际的变化。他借着查凶手,找了几个会里最精明的年轻人做他的眼线,跟踪查账翻记录私下动刑,样样做得出,又绝又漂亮,一副天生做坏人的料。大家为了自保,私底下塞了多少银票给阿二头,阿二头的流水账啥人也不会也不敢去查。阿福最挖心之痛是自己独女,自己的心头宝贝肉,居然看上阿二头,而且自动找上门去,那晚彻夜未归,急得全家上下头头转,第二天早上,独女归家了,一脸的幸福,一脸的光彩,一脸的红光。他明白,女儿破身了!真是哑巴吃黄连啊!独女的娘,也是他的大老婆,跟着女儿高兴,楼上楼下跑啊,好像祖宗坟上冒青烟了,真是贱死人了!后来查清楚,是自己想弯了!人家阿二头根本看不上自己的独女。那晚是独女去了女同学家,是大老婆瞎传,自作多情!

    会议还在进行。发言的人很热闹,但是阿福恍恍惚惚,似是一句也没听清楚。他总是觉得发言的人的眼光不是朝着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阿大瞧,而是都在瞧他。他好像才是会议的中心。什么中心?他记得,就是这个大堂,那个中心的地方,处死过二个人,罚过十几个人倾家荡产,逐出会馆的人已记不清了。规矩越重越细,犯规矩的人反而越多越频繁。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个触犯重规的人,就看见这个人慢慢死在这会堂的中心位置。这个人还是大阿哥李正炎的远房堂弟,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血流了一地,从他背后流出来,止不住,参加会议的人比现在的多,都不懂止血,看着他流光血。他是被剝皮,从后背的腰间开始,一直被剝到肩胛。可能是他平时做人太张狂,倚着大阿哥是他的堂亲,眼睛朝天看,得罪了太多的人;可能是执法的刑责阿瘪没有经验,下刀太重,皮还没有剝到肩胛,血已经冲了一地,压也压不住。他死了后,阿瘪被罚了三个月的薪水,为死人戴了重孝。为此阿瘪专门到乡下去向北京紫金城里当过太监的大爷叔请教剝皮之术。这大爷叔说呀,这剝皮么,最先得用热毛巾敷在背上,一直敷到皮皱起来,与肉脱开,再从最上面的皱皮处用刀切开,灌进水银,水银份量重,它流下来时,会自然分开肉与皮,想要剝到哪里,只要在哪里切开让水银流出来就好了。阿瘪学了这一招后,可惜一直没有用上。因为第一个被剝皮的惨情过分血腥,凡是当场亲身经历的,还是后来听人传说的,个个毛骨耸然,心惊肉跳。不过宁波帮大阿哥的威望却直线上升。上海滩上洪帮、青帮、天地会的一些黑道,刑罚最多也就砍自己一根手指,插自己大腿三刀六洞的,一副装英难豪杰地嚎叫几声,有的为此因祸得福,反被提升。这与宁波帮的规矩来比,如小巫见大巫。宁波帮的规矩这么重,一时间传开,各路英雄都来拜会宁波帮大阿哥。其中有一路人马,宁波帮还为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今晚,大家心知肚明,虽说会议前二个议程十分重要,但也只不过走走场,师爷跟阿大早就商量好了。但后面这个突然多出来的议程,才是大家提前到场没有缺席的原因。敢贩黑金的,四明木器厂中除了老板阿福,其余人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所以有好戏看,这大堂里已经多年没有见血了,难得机会,看看杀哪只鸡?敬几只猴?瞧瞧这对二十岁出头的兄弟,如何唱主角?如何压场子?

    师爷用他大拇指压烟斗的烟丝,用力划了二根洋火,都没着。他轻声骂了一声:“娘死匹!洋火湿掉了。”咣啷一响,德国产的莱茵版打火机,银光闪闪,李志南眼明手快,把火递上。师爷笑了,狠狠吸了一口。师爷原来吸水烟斗的,自大阿哥死后,师爷改吸烟斗,上只角洋人都吸烟斗。而且师爷也越发注重外表修饰了,头发梳得溜光,好似苍蝇叮上也会滑下来。山羊胡须剃了,只留嘴唇上的,少了一份儒弱,多一份庄重。

    师爷说:“讲到这个份上,不要讲我不给你老三面子,你回去问问你结发老婆,你这个小舅子,从小吃什么长大的?不要以为来上海念了几年洋书,就想当大账房!轮资排辈差多少?你讲!”

    老三坐在阿大下手,见师爷一脸怒气,顿了顿,又甩出一句:“也不能全是你的三亲六姑吧!”

    “好好,阿大讲一句公道话,古代也有举才不避亲的例子,成叔出道跟大阿哥时,你这个小舅子,在哪里啦?”师爷气得捏烟斗的手有点颤。

    “不来文皱皱酸滋滋,大家都是背一把斧头闯上海的,几斤几两啥人不晓得?避不避的,亲不亲的,总得有一个路数,肥肉都让一个人吃,台面上总有人讲么。”老三见上座的阿大始终不发一言,胆子又撑大了一点。他想摸到阿大的底线。师爷这三年来处处插手,层层布局,会馆半爿江山已握在他手中,究竟是阿大兄弟不懂装懂,还是根本不懂!他今晚就来搅这个局,而且非得激怒师爷,否则摸不到底线。

    “好好好,翅膀硬了,阿大摆一句话吧,就当我白讲。”师爷双眼直瞪老三。

    老三嘴巴一撅。

    阿大从会议开始至此,一直坐着,纹丝不动。一袭本白色的麻衣长衫,不挂一点汗迹。他说:“阿二头,叫他们上冰冻绿豆汤了,去去火。”

    阿二头一挥手。

    冰冻绿豆汤人手一碗。还是老规矩,吃汤时条匙与碗边不能碰出声响。阿二头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大家吃,也是老规矩,长兄顶父的阿大在吃,他必须等阿大吃完才轮到他。

    碗盘收走后,阿大稍稍挪动下坐势,随和地说:“比比可以吗?今晚他们俩人都在,阿二头把算盘摆开来。”

    话音一落,师爷脸上红光一闪。谁都知道,成叔是账房学徒出身,吃饭家货就是一只算盘。老三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明白了阿大的意思了。他也瞪了一眼师爷,硬硬地说:“不用比了,海子输了。”

    阿大说:“哦,海子自己讲吧。”

    海子从后排站起来,约二十五岁左右,白晳的脸,透着俊秀。因辈份小出道晚,尽管有拼命三郞称号,但只当了一个候补的副堂主,而且是闸北分堂,没有油水,穷地方。“我想试试。”他的声音很自信。

    老三好像没有听清楚似的,特地转过身子去瞧坐在他后排的海子,但海子说完后就坐下,使老三没法看清他的表情。老三再瞧师爷,师爷脸上刚才的烦燥已荡然无存。

    老三开始不停地搔肚皮。他虽说已经抱上孙子了,但还是吃亏胸中无墨,见急就浑身发痒。他见海子当着众人居然不给他这个当舅老爷面子,属猴的本性露了出来。

    此刻,阿二头在向阿大咬耳。阿大依旧正襟危坐,四平八稳。

    桌子和算盘都摆上来了。成叔和海子都坐好了。成叔原来是会馆的二账房,大账房是已故大阿哥娘家的人,因直接对大阿哥负责,任何人讲不上话。成叔虽说是二账房,实际上是虚职。宁波会馆管理对财务一条线是独立操作的,不管会馆上排名多高,钱这东西,一概只有账房才能碰。账房上的规矩就更多,一级级一层层,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这就是宁波人。成叔矮矮胖胖,四方脸,脸上一直堆着笑。他从宁波镇海的小镇上学徒开始,在财务上已经浸了近二十多年,深深知道账上的东西,是人写的;人写的东西,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在会馆里,只有当上大账房,才是手握财务实权,不管是再小再穷的分堂。从级别上,他从会馆二账房调到分堂码头当大账房,是平调,工资也不会涨,但是明人都知道,权力才是最实在的。

    成叔单手举起二十四档的红木大算盘,用力上下两抖,算盘珠碰撞也啪啪两声响,齐刷刷,算盘珠上下到位,排得整整齐齐。成叔漂亮地露一手,赢来喝采声。海子也举起算盘,哗哗两声,算盘珠上下松松垮垮,引来参差不齐的笑声。海子横着手掌把算盘珠切齐,抬起头来与大家一起笑,脸上不见一丝尬尴。

    主考是大账房老张,一头银发,瘦削身材,黑黑脸堂,目光烔烔,十指细长,天生是打算盘的好手。老张一年四季从来不生病,每天逢鸡鸣第一声起床,反复打简式太极拳,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出汗为止。宁波会馆论辈份,老张应是最高的,他是李正炎老婆的亲叔,开当铺出身,本来就是家拥千金,只听了侄女婿一句话,就单身来了上海。他到上海的第二年,也是会馆开张后的第三年,他替侄女婿挡过一刀,这刀是从李正炎的背后刺来的,他发现时,喊话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冲上前,用身子挡在李正炎的背后,一刀刺破他的左肺,差一点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大账房的地位任何人是撼不动的。

    第一道题,是七位数的加减。当老张朗朗读出一串串数字时,成叔双手齐发,红木圆珠发出碰撞声,如高山流水,珠落玉盘。看家是赏心悦目,听家是荡气回肠。连阿大也频频见笑。海子虽是单手拨珠,但也井然有序,丝丝入扣。老张念完最后一串数字,停了下来。成叔的算盘上左右两排同时显出三二四七六六。右是算,左是验。成叔在算数同时把验算也做好了。海子慢了二手,但结果也是三二四七六六。海子站起来,向成叔双手一拱。

    第二道题,是四位数的乘除。海子在做乘法时,已经手指与脑子不搭配了,结结巴巴跟不上。到了做除法,只做到一半,海子停了下来,无奈地一笑。老张也停住读数,朝阿大瞧。阿大点点头。海子站了起来,朝阿大一拱,朝大账房一拱,再向成叔一拱。“晚辈输了!”他说得很自然。他走到老三面前,双腿一跪,双手拱过脑顶,大声说:“外甥回家再练三年!”

    老三举起右手,慢慢落下,在海子的脑顶上轻轻拍二下。这是会馆动作语言,表示原谅了对方。老三是李正炎的同门师弟,玩得一把好斧头,可以双手左右开弓。他的身上有七处刀疤,每一处都是一个故事。最深的一刀是在后背,是挨湖北帮的,也因为这一刀使宁波帮与湖北帮化解了恩怨。

    师爷高声宣布比赛结果。

    阿福一直在旁看着,此刻,他终于轧出苗头来了。他手中的蒲扇拍拍大肥肚,暗暗朝老三翘下大拇指。

    会议进入第三个议程,大堂静了下来。

    “八箱黑金,有人说了,市场上可以卖到一万多块大洋,这个胆子也真太大了!我们会馆,十几年以前的事了,贩鸦片,只有几块吧,结果如何,一条命都搭上!这规矩是当年大阿哥创会时定的,大阿哥走了,但规矩还在,不会变的!”师爷冷冷地扫了一回全场,“八箱黑金,进货价不便宜吧?四明木器厂,啥人撑得起啊?老板是阿福,听下头人讲,发现黑金时,阿福不在现场,在四马路堂子里,回来后也没有查,好汉做事一人当!阿福你讲讲看。”

    师爷的话就是枪口,阿福知道手中的蒲扇是挡不牢的。他刚才从老三的挑枪斗师爷的场面中,豁然悟出,今晚要死也得寻人抵背,这个人最好是众矢之的人,也是要他死的人。恩恩怨怨,啥人也讲不清楚。

    阿福从椅子上走到会堂正中,朝龙椅跪下,先是一声干嚎,接着是眼泪鼻涕齐发,“我是死匹!我违了规矩!我对不起大阿哥!大阿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与我不共戴天!黑金是有人要我帮忙藏的,他说只要我帮了他这个忙,他就讲给我听,害死大阿哥的凶手!我想啊我想,我这个忙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大家讲讲看啊!”

    开始时大家以为阿福这一跪,好戏就开锣了,想不到后面来这一手,谁敢讲不帮啊?

    师爷顿了顿,猛吸几口烟斗。

    阿二屏不住了,杀父之仇,岂能不问。他问:“五叔,讲得清楚一点,啥人?”

    “巡捕房的日本巡长高田一郎。”

    众人一听这名字,全部屏了一口气。高田是师爷的亲家。师爷的儿子讨了一个日本籍的女人当老婆,这高田就是这个女人的兄长。这高田平时对会馆还是很帮忙的,公共租界里,有英国巡捕,俄国巡捕,印度巡捕,日本巡捕和华人巡捕。人数最多的是华捕,但级别最低,出了问题派不上用场。相对来说,日本巡捕要比华捕级别高,能说中文,容易打交道。所以会馆出了事,都由师爷出面找高田巡长。现在说高田托办的事,也是一个说法,问题是高田知道杀大阿哥的人,岂会不与亲家师爷说,而师爷知道后为什么三年多来一声不吭?

    师爷的脸色几次骤变。他想不到阿福如此龌龊!当初阿福为了讨小老婆,跟虹口的黑帮老大周麻子打上了,他要调动人马,又不敢向大阿哥讲,私底下请师爷帮忙,师爷说,周麻子手下的人都是讨饭坯子,跟他们打,肯定少胳膊少腿的,为了你讨一个戏子,兄弟们今后如何走出去啊?宁波会馆为什么定剝皮的规矩,你不是不晓得,就是为了保一张脸,背上一块疤啥人看得到,但是少了一只手一条腿,还是宁波人吗?师爷找了高田,在虹口日本人势力最大,而且等级森严,讲话作数。高田出面找了周麻子,阿福只出了一些血,花了一百块大洋就了结了。这个忙帮了后,阿福还没有谢过,现在好了,自己作死贩毒,还恩将仇报。这兄弟是没法做了,干脆大家翻脸!

    这师爷以前在会馆内是一个好好先生,自从大阿哥死后,师爷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经常莫名发火,说话口气越来越强势,会馆内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插一手,而且毫不掩饰,公开指点,一副强势的派头吓倒压倒了不少的人。时间一长,养成了与人交往非要赢过人家的习惯。今晚,他原打算可以借黑金之事,打倒阿福这一帮人,过后把四明木器厂的领导权夺过来,想不到这阿福变成疯狗在乱咬,不煞煞这歪风以后就别想坐牢师爷这把交椅了。

    “如果是高田巡长托办的事,等些立马派人去问,但是路归路,桥归桥;涉毒是违反规矩,规矩归规矩,阿福你承认了,净身剝皮的刑责你是逃不脱的,阿大讲过的,自己坦白二罚减一罚,你自己讲,罚哪一种?”师爷站起身来说。

    净身就是所有财产会馆没收,剝皮么,这个刑责阿瘪自从学来技术后,就没有试过,啥人晓得他的手脚轻重?

    师爷站起来说话,意味着就是会馆的决定。他也没有征求阿大的同意,却话中用了阿大的原话,逼得阿大也否定不了。阿福慌了,只要退一步,这二罚当中任何一罚都承收不起。他目光朝老三求助了。

    老三与阿福排名只隔一位,以前都是过命兄弟。打从各自成了家,有了儿女,就开始各打各的主意了;尤其是大阿哥死后,他们一帮兄弟就没有坐到一起过,一是查凶手查得他们各自胆颤心惊,担心别人背后下毒手,说搞小集体谋权夺位;二是各自内心总有一种暗暗泛潮的冲动,尽管没有师爷那样张扬,但心里头想法总有的,大阿哥的二位公子年纪这么轻,坐得牢老大的位置吗?

    老三看到阿福的几乎是哀求的目光了。他也光火,刚才他单挑师爷时,你阿福一个屁也不响,现要晓得兄弟帮忙了!火归火,但总不能见死不救。老三狠狠拍一下扶手,训斥道:“你这个老五,裤档里的东西管不牢,苦头由你吃得了!老婆讨了三房,看看我们兄弟几个,哪个像你样子!老早苦日子都忘记啦!啊?杀老大的凶手,靠你帮人家藏藏毒就能查出来啦?查了三年多了!人家阿二头总比你这个胖东瓜聪明吧?如何?我家里头连讨老婆时的花账都找出来查了,吃西瓜不吐籽,如何?我讲到啥地方啦?反正,老大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两把斧头早就准备好了,捉到凶手,剝皮抽筋!不管他是英国人还是白俄佬,不管他是日本太监,还是我们当中的内鬼,统统杀掉!”老三说得口水四溅,眼睛时不时瞪师爷一眼,话头是指东骂西,把刚才憋在心窝的怨气撒一个光,“我早讲过了,日本人就是当太监的料,做起事情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阴毒的很!这个高田的话,你老五就相信了!人家买棺材给你睡,你就相信他是活菩萨?等一会,我就去找高田,如果你刚才讲得话属实,我就到阴间去找老大,给你记一功!功过相抵,这罚么,先挂起来,开完会后,我立即去找高田,你先到一边去呆着,别跪在当中出洋相,给后辈当活生(猴子)看!”

    师爷听完老三的话,气得肺要炸了。这话是明目张胆地挑战师爷权威。要是大阿哥在,他师爷讲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现在好了,你老三今晚是一而再三跟我玩猫捉老鼠。他瞧一眼阿大,阿大还是坐着纹丝不动。他开始产生怀疑,大阿哥把阿大从小送去练武,是否如意算盘打错了?但是他身后的阿二,脸上有一股杀气。师爷瞧出来了。

    “好,你老三刚才讲阿二头查账,难道查错了吗?”师爷先把火往阿二身上引。

    “实事求是!”老三冷冷地说。他刚才指东骂西的话,就是气阿大,明晓得海子玩算盘跟成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明摆着是白相人。讲阿大他老三还不敢,但阿二不是阿大,戳戳阿二还不敢么!

    “好好,那么阿大讲得话还算不算数?”师爷再把火引到阿大身上,这才是他目的。

    “阿大讲过啥了?不是你都在代阿大讲话么!你现在就是老大了!”老三见师爷如此刁刻,想也不想,一下子把话挑明了。

    火药味十足,会堂内鸦雀无声。

    师爷目瞪口呆,望了眼阿大,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就待阿大开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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