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凡人第一次知道我是神时,他说:“那你就免于死亡之痛了。”
神是不会死的,可时至今日我也不能明白,为何不死就成了幸运的事情。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独身一日一日看着这瞬息万变的世间,却始终不能像我的父王那样爱它。我已失去了爱人,爱这世间万物的能力。
在那个凡人死去以后。
我生在天上,不知道是古时候哪朵祥云结的。自打我有记忆起,就只见过我父王和我那丝毫看不出神仙气息的兄长。我和兄长还太小,也不会什么像样的法术,万事万物都要我父王一人打理。冬日时他需让天空落下六瓣的雪花,大多数在还未落到人间时就被我的兄长攥碎了几个角;年关过春日近,他还得安排那些花草树木按照地方和次序一个个抽枝发芽吐出绿色或什么别的颜色;鸟儿也归他管,我和兄长谁都不曾像他一样习得与鸟类说话的能力;夏日里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也要他来做,偶有一个不小心,风变成台风,则是兄长带着我拿着扇子助长了那原本小小的风的孩童的焰势;秋天是最轻快的时候,风自己就吹开了云朵露出大片的晴空,植物也已经都到了成熟的季节,这时候父王就会坐在哪一朵云彩上笑嘻嘻的看着,地上的庄稼也咧着嘴朝他笑。
直到有一日,父王和兄长不见了。
神间没有大臣,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像父王那样支配万物。那一年在我的惴惴不安中竟奇迹般的像先前一样井然有序,我想父王大概是参透了某种可以让万物自己遵循的神法,因为消耗太大,寻了个地方睡去了。
我还是不放心,待在天上观察了许久。我原以为人类从诞生在这个世间开始,就是惧怕自然的,然而并不是这样。最初看着第一簇火苗从树腔中带着烟升腾起来的时候,从他们眼中映出来的其实并不是惶恐,而是欣喜与野心。随着人类一代代的繁衍生息,他们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这一世的人们把从他们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森林砍光烧光,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我小睡了一会之后。然后这年的夏天,开始下雨。雨下了七天七夜,我想尽了一切可以用来制止它的办法仍旧无济于事。濒死的人发出呜咽,还活着的人拼尽了力气也要骂出那句神瞎了眼。
这时候我才知道,世间已经不再需要神了。
而这大概才是父王不见的原因。
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我在人间四处游历,每当我在此处遇见的人大多数已经老去的时候,我就在某一个晚上启程来到另一个无人识我的地方。神的计时较人类长,我认识的人老到死去的时候,我大概才刚刚长了一岁。他们的记忆并不牢靠,有时候我不小心走去了以前待过的地方,所有人都是从未见过我的样子,而我看着他们的脸,心里默默地与他们的祖先对应。
按人间的历法算,过几年或者几十年几百年后,这个时间总是不确定的,因为永远猜不到是哪个人要揭竿起义。他们管这叫朝代。而朝代之间的更迭,无论时间长短总有大大小小的战争。有时荒野里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遍地。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央风雨来到这片天,冲刷掉血迹然后将他们掩埋在黄沙之下。直到下一轮杀戮来临。
大抵是一个很长的和平年代,我初来时认识的人们的痕迹在这一代再也寻不到,甚至语言和服装同那时都有很大的差距。有一日我栖在树上,听见下方传来人的说话声。我一时好奇,从枝叶间探出身子。
那是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凡人的孩子,目若皓月,唇红齿白,比我的兄长还像神仙。我一时失了神,他抬头瞧见我的时候,我还在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躲避。
他笑了,笑起来像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春天的明媚的花朵。他问我为何在树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又问我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便以为我是无家可归的小哑巴,在他家的大人找到他的时候,顺便带我回了家。
他的家很大,是我这几百年来都不曾住过的好房子,只是比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小村子冷清的很。家中父母早亡,只给他留下这旁人眼红的家产和几个信得过的仆人。那日他是被人绑架,到山中时趁着绑匪不识路溜进了林子,才遇见了我。
我未曾想过一个孩子有这样的果敢与才能,好像继承了父亲的什么事业,所有人都期待那只是个虚无的头衔,他却把那打理地井井有条。无事时他就在书房看书,我在一旁坐着,他有时来了兴致就教我说话。我曾为自己当时没有开口今日只能装哑巴觉得懊恼,后来看他教的极为认真,也觉得多了几分趣味,便端正的跟着他的教学,努力做出想要说话的样子。
有人陪伴的日子好似过得极快,他很快地像树木抽根发芽那样地长大,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好看。人说像他这样好看的人皆短命,我私心里想要他活得长久,只因我实在是觉得他是这人间无数不多的珍宝。我看他一年一年的成长,要忙的事也越来越多,终日里眉头紧锁。有时候甚至就那样看着书睡着了。终有一次,我本能地,像是鱼对水的渴求那样,凑上去亲了亲他梦里也未曾舒展的眉心。
当他终于看起来比我大一些的时候,家里的别人才像是如梦初醒般质疑我的来历,只不过他这么多年来未曾表态而是把我一直带在身边,旁人都不敢做声。直到他得了风寒病倒,烧的喃喃自语不肯醒来,人类本能的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终于爆发。他们趁他不知人事,把我关在柴房里,四处商议着寻找烧死我的地方,并呼吁着那些同样恐惧的人来观看。
可那绳索怎么捆得住我呢,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外群情激奋的时候,我从柴房坦然地走出来迈向那孩子的房间。他还烧着,我便用父王教过的法术让他好了一些。他醒过来的时候那群人拿着火把叫喊着要把我如何处置,谁也不会想到我就在他们口中我要害死的那人的房里。一闪而过的火光里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说不出是什么情感。我向前抱住他在他耳边终于开口说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句我自己想说的话。
我说,别怕,我是神仙。
他伸出手紧紧地拥住我,温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你就会免去生老病死的痛楚了。真好。”
在那个护主心切的仆人打开门进来查看他的情况的时候,他早已翻了个身把我裹在被子里,温柔地摁着我的头。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里,听见咚咚咚,咚咚咚。
第二天他站在家门口,让人们足以相信因为妖女的离去他已经完全好转了。他好言相劝,遣散了家里的仆人们,说是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继续自己生活,让这些恩人们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那些人抹着自己的眼泪,手上攥着他给的钱财,坐上马车转眼间消失在街口。
我们过上了很多人间的夫妻们过的生活,只不过未对着天地三拜九叩。两个人住在院子里,倒像是比以前那样更热闹一些。我终于可以自如地说话,他却笑我竟甘心做哑巴做了那么多年。于是,就像是对前些年的弥补,我总是不停地讲话。他外出时我对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讲,他在时我便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讲。我游历人间耳濡目染知道的所有的情话,我都想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
饶是长了那么多年,他也始终是个羞涩的人。他初听我讲话时总是耳朵红脸颊烧,后来直接干脆封住我的嘴,恨不得把我整个人吃进肚子里再也不出声才好。
有一日我做了梦,梦见父王的肉身被毁,灵魂被锁在一棵大树里受着雷的刑罚,声嘶力竭。我从梦中哭喊着醒过来,他将我搂在怀里焦急地看着我,另一只手摩挲着我的头发安抚,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默默地流泪。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两个实际上都是这世间的孤身一人。而我在遇见他之前,仓皇的岁月不知过了几百几千个年头,还不算是我在天上看这人间的时候。
后来他收拾好包裹,跟我说与其一起困在这院子里度过余生,不如一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说不定,还能寻得我父王的栖息地。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每一件事就是真的呢。
彼时我们正在度过这个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从背后环着我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他笑了,气息喷在我耳边很痒。他说:“我从十几岁时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凡人。我其实本不想继续活着,看到你的时候,我想不如做个好事,我的生气被你吸了那我也算做个功德。谁知道你不仅不说话,还不害我。我想养的时间长一点,就算是狡猾的狐狸精也露出尾巴了。你第一次靠近我的时候,我以为你终于要吃我了,没想到你就是浅浅地给了我一个吻。谁能想到,我竟捡到了一个神仙呢。”
我想起那个时候,后知后觉地害羞。他轻笑,攥紧我的手。
有他的陪伴,我才得以终于感受到父王爱着的人间是什么样。我想父王是对的,人间也确实很美好。我的爱人,或是拉着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或是同我走过歪歪扭扭的巷子只为吃一碗面,或是下雨时在我身后出其不意地撑开一把伞,从容地看着我奔向他的怀抱。
就在这样的温柔与怜惜中,我好像都忘记了我是个神仙而他是个凡人这件事。时至今日我也还是想不起我们在外面游历了多少年,可那足以让风霜爬上一个凡人的鬓角与脸庞。岁月在他脸上身上留下的痕迹愈发明显,而我后知后觉到这一事实的时候,他已经有些许的步履蹒跚,伸出满是皱纹与青色的血管像枯枝一样的手,摸上我不曾有过太多变化的脸。
他说:“我想回家了。”
我便知道,我们已经逃不过了。纵使我的眼睛始终让我觉得他仍旧是弱冠时那个比天比地都毫不逊色的我爱的那个男子,可我不能否认,他就要死了。我自开始时就私心里他可以拥有的长生,其实并不会发生。人老时会愈加的怀念以前,而开始思乡,他就要死去了。
我覆上他的手,侧过脸慢慢地摩挲着,说好。
在这之前,我同他去过西王母的山脚。自父王兄长及我相继离开天上后,慢慢地,天上有了别的神。也不知道人类用了什么法子,似乎只要捱得住寂寞,多年以后就可以位列仙班。我从未跟他们有过交集。西王母是我父王那一辈的神,深居简出,也不曾住在天上,而我想起她,是因为我记起曾听人说可以去西王母那里求得不死药。于是,我便想为我的爱人来取。
可直到我见过西王母才知道,所谓的长生不死药,只是不死。神是不死的,神的药也只能保人不死。那些曾不顾后果求得这药服下去的人,身体始终是随着岁月衰老的。在皮囊逐渐衰老甚至紧缩成一团的时候,人的意志却始终清明。我不忍我的爱人受这凌迟的苦。夜里摸回住所,看着他的睡颜,我想着,有一时便是一时吧。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回家的路是想不得的漫长。那些从不曾侵袭他的衰老的疾病,仿佛正在争前恐后地侵蚀他,一点一点,直至他的死亡。
他再一次从愈来愈久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怔怔地看着我的脸。我照着他衰老的痕迹与进程,在我的身上脸上提前复刻。即使已经相伴多年,我还是有些慌张。我问他我这样丑吗?
他反问我,他丑不丑。未等我回答,他先说了起来:
“我原先就想到,你是神仙,我定然会在你之前衰老、死去。我甚至觉得,等我满脸皱纹和老人斑,你依旧光彩照人,那将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我在你面前。
我现在看你,好像也知道了为何你总还是像以前那样看我。
皱纹和斑点,不过是爱人的皮囊上加的点缀物罢了。我爱你这个人,便不只是皮囊,还有你同我说话的声音,你笑起来的弧度,你的也同样爱我的心。如此,管你与我长成什么样子呢。你最初爱我,不也是因为我这个人吗?”
我笑了起来:“倘若要是讲实话,我最初爱的还果然是你这分外好看的样子。你瞧我活着这么久,唯一跟着走的人,从头至尾就一个你罢了。”
我没有揶揄,这是实话。我自认活了那么多年,在他之前的几万年未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在他以后也再没有觉得天下的其他人好看。我的爱人是天地下顶顶好看的人,比我的父王兄长都好看,比这世上的其他人也好看。
所谓独一无二,大概就是这个理罢了。
然而还未等到我们近乡情怯,我的爱人就已闭上了眼睛长眠于路途中。我们起先走的太远,年轻尚可四处辗转,年老的他早已经不起这诸多折腾。那日我们行过山脚,他挣扎着拉着我的手走下马车,靠在路边的树下。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
“像我们遇见的那座山。”
我点头。
“我要死了。”
“原来死亡并不是痛苦的事情,活着才是。”
“我为我说过的那句话道歉,小哑巴。”
当我终于到了面对他的死亡的时候时,我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向何处找他的灵魂。人会死,可是灵魂不会死。上古时候的那场洪水里,日夜折磨我的,不仅有尚且活着的人的咒骂与哭喊,还有那些游荡在世间的魂灵发出的呻吟。
这世上的肮脏已经够多了,我不愿意他即使离开人世,肉身还要受这世间的污浊。于是,我在水边烧起了一把火。陪伴我们整个回路的车夫看我掌中出现的火烧在那位老人身上,吓得落荒而逃。
我就那样等着,好像时间的进程就那样停止了。我还是几万年的我,而我的爱人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找他。眼前烧着的,只是他这一世的躯壳。人有轮回,我一定会寻到他。
可我又等了几年,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未曾见过有人与他有着一样的眼睛。直到又一遍的希望落空以后,我才感觉到惊慌。我又来到西王母那里,她让小童告诉我,去地府看看。
人死后会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的灵魂才有理由入轮回,而那些不愿意喝的灵魂,会终日泡在奈何桥下,生不得死不得。
我赶到黄泉,入目满眼风沙。我行的极为困难,好不容易来到孟婆这里,她瞧我一眼,你不属于这里。
我说我是来寻我的夫君的,他是个凡人,几年以前病死,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的转世,你知道他在哪吗?我瞧了桥下,没有他的身影。
孟婆叹一声,你几时见过与神仙交好后得了善终的凡人?
既不能得善终,又何来轮回之说?
既不能轮回,你就算等上个几百几万年,又能等到什么?
那他能去哪?我抓住孟婆空荡荡的袖子,一字一句地问。
她只是看着我,像看着奈何桥下那些固执地不肯投生的灵魂。
我又开始了孤身一人的游历。这次不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为了我自己。
人一旦经受过这世间的温柔,可能就再也无法习惯独行时的仓皇凄凉。寻他转世的那几年我不觉得,如今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游荡,想要追寻那似有似无的我曾感受过得温柔气息,走过的每一程,我都得靠旧日的回忆续命。
直到那一天,我浑浑噩噩地,来到那个我梦中出现过的小山村。
我曾经梦到过囚禁着我父王的那棵树,就在我眼前。而在它里面禁锢着的,不是别人,是我寻了很久的爱人,残存的魂魄。
凡人与神仙相恋,死去的时候因为身上沾了神仙的气息,人间不留,凡间不管,阴间也不能入。灵魂要绑在千年的树里,日日受天雷的折磨,直到灵魂化为碎片。即使后悔,也不能结束,魂飞湮灭才是最终的结果。
我的小凡人死去的时候,我没有哭泣;我的夫君在我眼下化成一抔灰的时候,我亦没有流泪;我在地府寻不到他的时候,心里残存着一丝希望。
如今,我终于找到他,却只能捧着他衣衫的碎片,失声痛哭。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直接让他吃了西王母的药了。”
我的兄长坐在云头,惋惜道。
我已在山前为爱人立了衣冠冢,人说若是死去的人始终被人记着,他就是长生不死的。
你看,这样多好,我的长生,也换着他的长生。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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