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我知道他们下午又会带我去见什么培训员做思想工作,所以我心里真的万分烦躁:今天已经是十三号周四了,本来我在河北就算坐十二号的火车,今天晚上也顺顺利利到广州家里了,可是现在我还被困在这,之前我跟家里人说我会在我同学这玩几天,这几天算是玩够了,他们不见我回去,又没有我的消息,肯定多少会担心的。可现在我还没看到能回去的一点盼头,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阵阵的痛,撕心裂肺的痛。所以那个时候,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得要命。
我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我挖空心思,终究还是没想到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但总算又有了一点点的头绪。我是这样想的:任何行业,任何公司,都不会愿意吸收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何不以一个懦弱无能的平庸姿态出现,好让他们主动放弃我这个朽木?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再采取之前的态度是不行的。于是,我暂时只好先按照这个头绪试着走下去。
想想我刚来那天,不愿意呆在这里,那天下午小毛培便要我试着考察;第二天我说我有工作任务在身,结果那天下午便来了一个有份风光体面的工作的毛大姐……同时我注意到每天他们给我“洗脑”之前,小余都是不在我跟前的,所以,我心里也有底了:小余是我的引路人,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都时刻关注着并及时汇报给上一层领导,然后那些领导再对症下药……所以,我必须从小余身上着手。
下午,小余等人在带我出去的时候,看我默不做声的,他便打趣道:
“呵呵,大哥,我觉得你好奇怪,别的人来到这里,头两天都是很郁闷,就像你现在这样,而你呢,恰恰相反,刚开始还很好,现在反而这样,真是搞不明白你们读过书的人……”
“哎,你并不明白,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什么事情我不明白,你说来听听?”
“说给你听也没用的。”
“大哥,你要相信我,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或许我能够帮助你,就算我帮不了你,你说出来也会舒服点啊。”
我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低声说:
“我觉得我不是做这行的料,真的,我从小就体弱多病,身体素质比较差,或许因为这个影响到我的性情,我性格比较内向,你知道吗,像早上上课,如果换作是我去讲,我恐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到下面这么多人,我心里就直抖,我想我天生就不适宜做销售……”
“大哥,原来你担心这个啊,老实跟你说,我来这里的时候,比你还内向,上台连自我介绍都不会,你已经比这里的人好多了,你需要的是锻炼,而我们这个行业除了能赚到钱外,还可以锻炼一个人各方面的能力,包括提高自信心,演讲口才,团队合作能力等等,你看每天上去讲课的人,一个个小小年纪,为什么他们都能讲课讲得这么好呢?其实他们也不是一来到这里就这样的,他们刚刚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和你现在一样的,他们是加入了我们这个行业后才改变的……”
“真的吗?”我早就料到他肯定会说一大堆东西,现在只有见一步走一步了。
“呵呵,那当然。以后你就会明白。大哥,书你是读了很多,现在是时候锻炼了,实践要比理论好,一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是一个在实践能力各方面都很厉害的人,可以不夸张地说,是我们现在这里做的最好的一个,他很快就可以升代了,但他也是几个月前才来这里的,来之前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就是一个小混混,什么都不会,但加入了这个行业,他整个人就不同了,他的才能得到了尽情的发挥……”
小余刚才谈到的“升代”是指升级为代理员,我在课堂上了解到,他们公司的级别一共划分为五级,分别是会员,推销员,培训员,代理员,代理商五个级别,级别是由你卖出的产品总套数多少来决定的,其实说白了就是决定于你拉拢的人及被你拉拢的人接下来拉拢的人等等无限人叠人之总数。代理员是培训员之后的一个级别,当你拉拢的人数接近代理员的标准,他们这里就管做“快升代”。
“能不能明天再去?”我胆怯地说。
“什么??”
“我说能不能明天再带我去见他。”
“为什么?”
“每天都要见这么多人,前两天都见过了,我心里很紧张,能不能不见呢?我真的很怕见这类大人物的。”
“哈哈,有什么好紧张的,他又不会吃了你,他还不是从我们这个位置一步一步做起的,你要这么想,他今天的位置就是我明天的位置,我一定能比他做得好,他只不过比我早来几天罢了。”
“但是,但是我从小就怕见生人,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每天见什么培训员,上课又坐第一位,我心里都绷得紧紧的,我都已经见过两个培训员了,我不想再见了,行吗?”我显得很慌张地说。
“大哥,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要去见呢,这是锻炼你的一次好机会。你看看人家小毛培,才十八岁,就有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谈吐,这样的风度,是什么让他这样的,就是因为他在这里得到了不断的锻炼。”
“我想这是因人而异的,我就算呆在这里再久,我也还是会跟现在一个样的。”我还是死气沉沉地与他绕圈子。
“唉,大哥,不是我有意说你,你太没自信了,我们做大事的人,除了要了解清楚时势之外,还要客观认识自己,其实你比很多人要优秀很多的,我跟你说,我们这里有个楚代(注:姓楚的代理员),是个女的,她是个农村来的,小学都没读完,可以说目不识丁,但她加入这个行业后,用了不到二年的时间,还不是做到代理员级别?!像她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那个黄代,还是个残疾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以前还是个要饭的……”
真的好佩服这个阿余,每天与我讲这个那个,讲得嗓门都沙哑了,还能这么带劲有声有色地拉扯个不停。
今天要去的寝室比昨天毛姐那远多了,要穿过两条大街,再跨过几道铁路,接着还要走一条黄泥小道,最后还得沿着一条公路走一程才到。一路上,小余就这样与我说了无数的大道理,我也一直与之附和,显得唯唯诺诺。
等到了那家寝室,一切还是那个伎俩,小余先是“失踪”片刻,接着便和一个老大进来。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屋里明明有几个像我这样的新人,可他们还是首先向我猛烈“开火”,一对对眼神,一阵阵“口水”随狂风吹过来,幸好我还有一点做“水鱼”的经验在,始终坚持着演绎一个“不可救药的窝囊”角色。我一直低着头,时不时侧目一下这个略显臃肿的胖老大,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时我都显得很懦弱,结结巴巴的。而他,的确有一点高层领导的风范,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文绉绉的,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他一面与我讲大道理,例如说什么陈安之当年如何以“一定要”的决心取得一个叫安东尼的世界成功学大师的青睐,一面直指通过与我短时间聊天接触就知道我信心不足……总之,不出我所料,他这堂课主要攻“心”为主,以无数的例子来证明一个人无论过去如何,但只要认准机遇,加上一定的决心,信心,恒心便能取得成功。说句实话,这课倒是讲得挺动听的,只可惜他们是在乱弹琵琶——虽然我不时有强调自己身体向来羸弱,从小心无大志,自甘平淡过日子,但他就完全没领悟我的弦外之音,完全不理会我的感受,一味就在那里“之乎者也”的,真是可气又可恨。
后来,他说什么我只是点点头罢了,我心里一直在纳闷,看来他们对拉我入局是势在必得的,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理会,光认准要我进局。我很清楚,他们这伙人,在我身上花费的精力越多,越发不轻易放人,这样下去,终究会逼使他们恼羞成怒的,这个时候,我真恨不得一脚踹死阿豪,之前在我心里,一直对他还没多大的怨恨,但现在看来,问题的严重性已远远超乎我所能想象……
天无绝人之路——我努力安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事到如此,我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装疯扮傻了,毕竟以低姿态出现总是好的。
当我们离开寝室的时候,基于目前毫无头绪的形势以及假戏真做的必要,我以心情烦乱为由表现得异常沉默——我想使他们充分见识我的懦弱无能,我更奢望这样能摆脱他们严密的跟踪。
只可惜我这样做只是达到了半个目的——虽然进一步让他们信任了我的平庸,但他们好像是怕我情绪这样会出什么意外连累他们,反而盯得更紧了。
我一路低着头想着家里,公司那边一定已察觉到什么不好的端倪,他们一定急得慌,越想我头脑里越是一片混乱,但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像是我接受不了刚才易培所说的理论以及对自己无能才心情烦躁,所以呢,小余还是老样子,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着,什么要我不要着急,慢慢来,什么再差的人也能走向成功之类的大道理。
那天下午,我以心情烦躁为由绕了城里大半圈,还是没能找到一丝的机会,或许因为在街头的缘故吧,他们也不敢逆我的意思,那时候只有阿豪曾傻乎乎地表现他的智商,他凶凶地当街对我吼出一句“走什么走,没用的,你以为你能走出去吗?”,我也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了事,之后他们便前后左右紧紧地夹着我,陪我一路走来一路笑。那一个下午,大街上风很大,我在寒风中走得又冷又累仍没走出个什么结果,但我也算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他们对来往的警车或警察是有所戒备的,他们看到警车或穿警服的警员都略会有所回避,看来我一直疑心他们与警方内部会有多少的关联是多余的。
到天黑的时候,我见他们陪我走了大半天也怪可怜的,也担心回去后他们才会撕破脸皮对我不客气,便主动说要出钱打的一起回去,他们见我这般自觉,满脸欢喜,还说反正回去也没这么早吃饭,不必打的士。我只好在街上给大伙买了烧饼当是慰劳,讨好罢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蔡培没有回来,我们便几个人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因为还是那个面条,而且可能是刚才在外面吹了风受了点凉,肚子有点难受。想想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想想家里的父母一定在操心挂虑,想想自己身体好像要生病了,想想我现在还没有任何逃离的可能,突然之间,我有想哭的冲动。趁着小余讲完一个励志的故事,我努力地哽咽说:
“谢谢大家,我知道大家的故事是在激励我,帮助我,我也知道大家是真心对我好的,在这里几天,每天我都给大家添麻烦,比如今天下午因为我,害大家在冷风中走这么远的路,后来我说要打的回来你们还替我省钱,你们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很感动,真的谢谢你们,谢谢……”
“大哥,你错了,我们并不是在帮你一个人,我们同样是在帮助我们自己。我们是在互相激励……”
我只顾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处境,想象着自己在这恶劣的环境害了什么肝炎肺病之类的传染病,想象着家里人心急如焚的样子,想象着再过几天自己被他们屈打成招,我感觉自己眼眶湿湿的,我努力凝聚着这股悲惨的感觉,让这点泪花发掘,积蓄更多地一点哀伤的眼泪,终于,我成功了,终于我眼里的泪花凝聚成了泪水,从我脸颊上淌了下来,这时,我也微微抬起头,用手背试着掉下来的泪水……
显然,我的举动惊动了他们,或许他们来到这里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但恐怕主角都是小妹子吧,像我这样的堂堂男生应该还是头一回看到。我只感觉整个房间突然静了片刻,很快,还是小余说话了:
“大哥,不要这样,不管你过去的生活有什么不幸,那都是过去了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来到这里,一切都重头开始,我们这里的人,过去都有过很多的不幸,来到这里,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我一面听着他那与我想要的恰恰相反的话,一面放开心怀小泣起来,而小余还是在不断地说什么等以后成功了我们就不会再挨苦,会有房子,车子之类的话——虽然我没有抬头看大家当时的反应,但我还是可以清晰地想象当时的画面:两个男主角,一个在低头哽咽,一个在急不择言地安慰,还有一群姿态各异的现场观众:有同病相怜者跟着哭泣,有惊惶失措者无言沉思,有无动于衷者打着哈欠,有幸灾乐祸之豺狼喜观闹剧……现在回头想想,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掉眼泪,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这样去维持一段不算短的小泣时间,我只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白流的眼泪——我这百感交集的涕零为我收获了三个相当重要的信息:第一,扮可怜是不足于弱化他们要你加入的决定。这一点,并不是我的臆断,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和他们进一步融洽相处的时候,他们讲了很多他们见过新人到来的场面,其中最为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一位来自广西的老头,被带去见培训员时跪在培训员面前,一边大哭一面掏出三百块钱动情地说‘大哥,求求你,放了我,我叫你一声爹了,你们放了我吧……’,结果呢,他还是被无情地受尽折腾……第二,寝室里面哪些人有怜悯善良之心,哪些人是蛇蝎心肠,我心里已有定数了。第三,今晚的表现为我接下来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提供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好载体。这在后面会一一写到。
因为晚上突如其来的哭闹,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他们对我的敌意,甚至取得了他们一些人真心的同情,最重要的是我的情绪也得到了一定的发泄,所以当天晚上,也就是我在贼窝里的第四个夜晚,是睡的最好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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