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闷热的空气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堵在人的胸口,憋得人喘不过气。病房外医生与患者家属操着不同的方言艰难的交流着。小护士在走廊匆匆跑过,训斥那些屡教不改吸烟的人。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一声比一声高,伴随着女人的安抚声。
我睁开眼,虽不困,但脑袋像是被灌满了浆糊,晕晕乎乎的,大概是人懒的天性,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运动。
我半躺在床上,左手输着液,银色的液体像是一条细长的白蛇钻进我的血管,在我的身体里游窜之后咬向我的心脏。病房外的嘈杂穿过房门争先恐后涌进我的耳朵,挤占着这狭小的一方天地。
真是绝佳的隔音效果,我心想。
在哪本科学杂志上看过,人醒后对梦中的事只会记得一些片段,那一定是错的,因为我清楚的记得刚才那个梦,那个噩梦。
我梦到一双手,一双常年没有保养而显得暗黄、干枯、充满老茧和斑点的手。
那双手撕碎了我攒半个月零钱买的漫画书,把碎片扔到了我的脸上;那双手剪烂了我放在床头的最心爱的玩偶,将那破布棉絮自我的头顶洒下;然后,那双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对上了与这双手拥有同一个主人的眼睛,它冷漠地逼视着我。我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匕首刺进我的心脏。
血一点点渗出来,像是举行什么仪式,缓慢而庄严,在我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血色荼蘼。
我醒了,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病房里各种药液混合的味道刺激着人的感官。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孤独感笼罩着我,我瞪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我又想到我梦中那朵血色荼蘼了。
各种廉价的化妆品混合在一起的油腻、呛人的味道裹挟着这闷热的空气传来,盖过了原来刺鼻的药液的味道,浓郁的让病床在最里边的我都一阵头晕。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嗒嗒”声像是一把小锤子敲动着我的脑神经,生疼。
我知道是她来了,我的噩梦。
一开门,尖锐刺耳的声音便响起“我的宝贝呀,你爸查过了,考得可好了,B大没跑的!”
我看到一个披着名牌高仿、颜色搭配怪异的肥硕的身躯向我奔来,红得艳丽的嘴在抹得惨白的脸的映衬下格外瘆人,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像是一个巨大的血洞要把我吞噬进去,我梦里出现的那双枯黄的手此刻就在眼前,不断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的脖子扼断。
广场舞的铃声响起,那肥硕的身躯停下,从她看似价格不菲实则地摊的包里掏出手机“喂,老张啊…我们家考得可好了,B大稳的…请客?那必须呀…”
我想要是此刻戏曲选角,她一定会被选中,毕竟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不是人人都天生具备的。
我看到门口有人在向里张望,那目光鄙夷而又好奇。我感觉到那目光越过我面前的肥硕打量着我,这使我不自在,我轻咳了一声。
那折磨我耳膜的声音终于停下,然而我的可怜的耳朵似乎注定是要遭受这份劫难的,不到半刻,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宝贝呀,你是不是胃又疼啦?”
我看着她朝圣般凑过来的脸。大概是出门太急脸上的妆没有抹匀,有些地方被汗水冲掉露出了原来的肤色,显得一块白一块黄。如此近的距离让她身上廉价化妆品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我突然想起高考前我因为胃疼晕倒在房间里被她揪着头发骂道“装死!”。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将脸猛地凑到我面前,放大的脸狰狞而扭曲,眼睛瞪大,嘴唇干裂,浓浓的大蒜味扑面而来,一张嘴唾沫便喷到了我的脸上“死丫头,你装什么死!你高考要是考砸了,我和你爸怎么见人!”而现在,她眉头紧锁,一双眼角带着鱼尾纹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看不出一点伪装,皱起的五官和小丑般的妆容让我忍不住想笑。
见我不出声,她以为我默认了。“我给你炖了鸡汤,你爸在家看着呢,我现在回去拿,你再躺会儿啊。”
我看着她扭着那过于肥壮而显得竟然有点翘的屁股款款而去,不禁为她脚上那双细高跟鞋担心起来,生怕一不小心承受不了如此重任而粉身碎骨。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我终于绽出了一抹冷笑。一个月前她砸了我房间摔门而去的力度可比这大多了。
宝贝儿?可笑!
我躺在床上,那股熟悉的空虚感再度袭来。邻床的病友前几天已经出院,门外那些电视剧般的叽叽喳喳也不知何时停了,一切都趋于平静,平静得让人发疯。
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解锁,熟悉的聊天界面,
“我的分数够B大了。”半个小时前收到的消息。
我看着屏幕,想起他用冷静得过分的语气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找她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该用什么身份去与他交谈,前女友?朋友?抑或是同学?似乎每个都是我,又似乎每个都不适合我。我飞快地打字,想了想删掉,再打,再删,再打…
我索性不再考虑回复什么,我把屏幕向下划,想看看以前的聊天记录,却发现太久没有联系记录已经自动清空了,只剩下最后一条我发送的“对不起”。
对不起?
哦,我记得了。
当那个女人发现我竟然干出背着她和男生拥抱接吻就差没上床等“给她丢脸有辱门楣”的事后,抄起她那地摊包就冲到学校毫不丢脸地大闹了一场。
我看到他们在嘲讽着、讥笑着,肆无忌惮。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像是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身上,抽得我遍体鳞伤,抽得我不知所措。
我抬眼看他,我除了他已经一无所有,我所有的尊严在被蹂躏、践踏、唾弃之后支离破碎。我仿佛置身于悬崖边,而他是我最后的那根绳索。
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侧身,轻轻开口:“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找她了。”
唯一支撑着我的绳子断了,迎接我的是万丈深渊。我亲眼看着这个少年平淡冷静地将我的绳子割断,这个少年,这个几天前还摸着我的头说“小姑娘我们一起考B大”的少年。
我浑浑噩噩的被那个女人拽回家,锁进了房间。我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给他发去消息“对不起”,然而直到窗外的天空变得昏黄,变得漆黑,我的手机没有一点反应。
他真的如他所说不再找我了,哦,真是个守信的好孩子。
房门猝不及防被打开,那个女人脸色阴沉得看着我“我说怎么你一个下午没有动静,原来搁这儿聊情郎呢是吧!”
我坐在地上,冷眼看着这个女人像是刚刚打了胜仗的野兽一般疯狂地掠夺我的屋子。小时候她就一直抱怨,因为重男亲女的思想,她是被打骂大的。而现在,她是要把所有受过的折磨都发泄在我身上吗?见我没有反应,这只野兽败兴而归。
我看着这一地的凌乱和破碎,一个念头突然从我的心底滋长——
都去死吧!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了。
“可是我不够”
“没关系,一座城市也可以的。”
“不会了。”
胃里一阵疼痛,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关了灯,黑暗降临,像是突然打开了地狱的大门,微弱的路灯光从窗口透进来,在输液管上反射出光斑。
大概是置身黑暗中,我看到了那天晚上坐在一片凌乱中被黑暗笼罩的我。那个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绝望而无助,在长时间的寂静之后,像是玩具突然打开了开关,我看到那个我突然站起来,将自己的头撞上桌角。
都去死吧,我心想。
自从前天我试图用水果刀割腕之后,现在病房里一件利器都找不到。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
我没有理会。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在我还残存一丝希望之时,你亲手将那火苗掐灭,而现在我已心如死灰,再不会复燃了。
我看着那名称复杂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流入我的身体,我突然在心底狂笑,你们还是漏了样东西。
我抬起自己的左手,不是很好看但是白皙,此刻却被贴上两块皱巴巴的胶布。无名指的位置曾被那个少年画上一只很丑的戒指,他用少有的郑重对我说“小姑娘,我养你一辈子。”
我抚摸着那个曾被画上戒指的地方,想起刚在一起时我因为买不到喜欢吃的糖果而生气,那个少年急切而无奈,隔天跑了大半个市区给我买回来,大汗淋漓地说“小姑娘,糖全给你,不要生气啦!”
不知什么时候,那瓶500毫升的液体全部流进了我的身体里,我没有喊人,我看着另外一种鲜红的液体从我的手背上缓慢得流入输液管中,诡异却又妖艳。我又想到了我梦中那朵血色荼蘼了。
慢,太慢了。
我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注射器,刺向自己的喉咙。
都去死吧。
*注:荼蘼,末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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