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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
1,
我外婆在家里是经常看不见的人,我们看不见的外婆一生成过四次亲,生过五个孩子。
外婆没有名字,她是地主家里的长工捡来的,因为是在田里捡来的,那个长工就给她起了个名叫阿穗,麦穗的穗。长工不识字,穗字怎么写不知道,只管喊她阿穗,有时候外人听了,以为她叫阿岁,岁数的岁。外婆长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外婆小时候在地主家里长大,捡来的时候才两岁大,长工没有媳妇,把她当女儿,地主家的其他长工短工丫鬟见了,都说他是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
地主家有三百亩田,每到收秋,阿穗会跟着这个长工父亲一起收麦子,她经常会把麦子割的一塌糊涂,长工父亲让她不要割了,一边玩去,她刚开始还觉得委屈,过一会儿,蝴蝶飞来了,她跑去抓蝴蝶,鸟儿飞到地里啄遗散的麦粒,她去扑鸟儿,地主家里的丫鬟在河边洗衣裳,她又跑去河边看丫鬟们洗衣裳,什么烦心事早已经跑的不见影了。
长工们常常要受到地主的批评,譬如今天的活干少了,某处院落没打扫干净了,某个长工的抱怨被地主听到了。世上的事大如牛毛,纷纷嚷嚷,一个院子里同样有一个院子里的小如牛毛,纷纷嚷嚷。多小的事只要到了地主眼里,耳里,就会变成嘴里的一大段话跑出来,地主批评长工们的时候,长工们都要跪着听,这是他立下的规矩,他说跪着听才能把话听进去。阿穗见长工父亲跪着,她也跟在身后跪着。她觉得地主说话好玩,地主说完一段话,往往会跟上一声冷哼,像院里养的骡子喷鼻子的声音。阿穗听了就会笑,长工父亲听到了,转过头让她闭上嘴巴。阿穗闭不上,笑声照样跑出来,地主听到了,问是谁家的,长工父亲唯唯诺诺地说,老爷,我家的,才四岁大,娃娃不懂事。地主冷哼一声,说,她不懂事,你懂事。找来教训下人的竹竿朝着长工父亲背脊狠狠抽了十几下,这下阿穗不笑了,她的眼泪哗啦啦地出来了。从此以后,她害怕起了这个拿竹竿打父亲的老人。
地主有四个媳妇,最大的已经四十来岁,是个整天摸牌九的黄脸婆,最小的才十八岁,还年轻漂亮,最小的这个是附近一个村子里的女人,叫兰兰,他父亲欠了地主钱,还不起,地主看上了他女儿,他就把女儿抵给了地主。但兰兰在嫁给地主前,已经有了相好,是她村里一个年轻男子。兰兰嫁过来后,地主几次要跟她进行床第之欢,她不肯,惹怒了地主,便打了兰兰几次,地主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里,每天只给她两顿饭,不准她出门,让她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来找他。
阿穗喜欢找地主的这个第四房女人玩,长工父亲忙的时候顾不上她,阿穗就自己在地主院子里外转悠,一天转悠到了她这,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阿穗就上去和她说话。兰兰看见阿穗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她喜欢阿穗天真的性子,她教阿穗在手帕上绣花,给阿穗讲她小时候听过的民间故事。阿穗呢,会捉来田里的蝴蝶给她玩,摘路边的野花拿来给她看。两个人像一对姐妹似的,阿穗用路边的野花和果子来交换兰兰的故事和刺绣,兰兰用故事和刺绣编织着阿穗的童年和美丽。
兰兰不让阿穗夜里过来,她说夜里有牛头马面,她说她住的院子前的那口井里每到晚上都会有鬼跑出来捉人。阿穗被她说的害怕,兰兰说,不过白天呢,什么都没有,白天你可以大胆地来。
阿穗问,那你晚上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兰兰说,晚上有月亮,我有月亮陪着,什么都不怕。阿穗疑惑,说,那我晚上也能看见月亮,我也不用怕呀。兰兰说,天上的这个月亮不亮,你还没有你的月亮,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也会有你自己的月亮,自己的月亮比啥东西都亮。
阿穗到底是好奇心重,有天晚上,她从长工父亲身边爬起来,走到外面,看见月亮明明那么亮,地上的月光像白天在河里看见的鹅的羽毛,白莹莹的,像整个院子里铺了一层鹅毛。她不信邪,偷偷的过去兰兰那边的院子,她首先看到了院子前的那口井,她还是有些害怕,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看,只看到井里有一个月亮,飞蛾点过,月亮打了个颤,跟平时院里晾晒的床单被风吹皱了一样,但很快又变圆了。
阿穗觉得兰兰骗人,往里走要去找兰兰,走到了房门前,她听到房间里传来兰兰的呼喊,兰兰的呼喊声时而高涨,时而柔软。可在阿穗听来,是有人在伤害兰兰姐。阿穗怕是鬼进了兰兰姐房间,正在欺负她,阿穗不敢进去,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揣着一颗胆怯的心跑回去找她的长工父亲,长工父亲被阿穗摇醒,听了女儿这么说,就过去看,到了跟前一听,长工父亲听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他又带着阿穗回了屋子。长工父亲让阿穗晚上别过去那边,阿穗问为什么,长工父亲说,别去就成。
阿穗自己心里猜测父亲是怕鬼才不想管。可是她喜欢兰兰姐,她担心的睡不着,到了天色发白的时候,阿穗想着鬼怕白天,她就摸了起来准备去看兰兰姐。她刚走到兰兰姐住的院子前,看到一个男人正背着身子翻墙出去,她缩到墙角不敢出声。这个才五岁大的小姑娘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最后她笃定是鬼,白天要来了,鬼就翻墙跑了。一个孩子的好奇不会沉落,只会愈发的茁壮。之后几天,阿穗白天到兰兰姐那边玩,但兰兰姐表现的都很正常,可阿穗会趁着天亮之前去兰兰的院子前猫着蹲守,想看看鬼翻墙逃跑时长什么样子,也想知道兰兰姐每天都被鬼欺负怎么到了白天一点也不伤心和害怕。
多看见了几次鬼翻墙逃跑,阿穗也终于看清了鬼的真面目,鬼是个和大人长的差不多的模样,不过,这一次,鬼发现了她,那个刚翻上墙头准备离开的鬼回头看见了她,阿穗被鬼看见,呀呀地叫,大喊着往外跑,生怕鬼回过头来捉她。她慌不择路跑到了大院里,迎面撞上早起出来的地主老爷,她还是呀呀地叫,地主老爷揪着她,垂着脸教训道,大清早叫什么,谁让你乱跑的,我看院里真是要造反了,这么个小女娃天天管不住。阿穗看见是这个打父亲的人,心里更害怕了,哭着说,兰兰姐院里有鬼。
地主冷哼一声,鬼,青天白日里哪来的鬼,我看你天天像个鬼,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跟你爹卷好铺盖滚吧。
阿穗被地主说的话吓到了,她憋着哭声说,真的有鬼,那个鬼每天都从兰兰姐院子里翻出去,他刚刚看到我了,她要来抓我。说完阿穗的哭声还是憋不住,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地主却从这话里听出了猫腻,他撇开阿穗,直奔兰兰的院子。
从那天以后,阿穗就再没有见过兰兰,兰兰住的那座院子被封起来了。院子前的那口井也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阿穗连着几天站在院子前,抱着一堆野花和果子,喊着兰兰姐的名字,她总以为是那个讨人厌的老爷知道了兰兰姐院里有鬼,把兰兰姐一个人丢在里面了,她认为兰兰姐还在里面。有路过的长工看见了,开玩笑似的告诉阿穗,说,你兰兰姐不在院子里,你兰兰姐和你见过的那只鬼都在这口井里。阿穗不信,阿穗到了十三四岁时信了。
兰兰的事在其他人身上还没结束,地主把家里的长工短工丫鬟合计十四个人召集到一起,询问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兰兰干的龌龊事。十四个人低头不语,地主一个挨一个往过打,打的每个人直叫唤,阿穗的长工父亲硬是没吭声,有几个人扛不住,说了知道,当天,这几个人就被地主给打出了家门。
兰兰的事刚过,外头出了大事。逃难的人一拨接一拨来到镇子里,又从镇子里逃往西边。听人说,军队打过来了。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北边打完南边打,南边打完北边打,可这次不一样,听逃难的人说,军队来了挨家挨户的搜刮钱粮,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都没有的就抓家里年轻的人拉去当兵。
地主也担心,找了镇上其他几个大户一合计,军队来了后不就是出钱嘛,觉得不至于跑,他们的家产在这,土地在这,一跑,这些都没了。
军队是三天后到的镇上,军队来了后,把地主他们这些大户叫到了一起,让他们出钱买平安,地主他们几个大户识相,拿出了一点钱,结果钱太少,惹恼了军官,当即带士兵到每个人的府邸大肆搜刮了一番,府邸上只要值钱的东西都被搬了个空,几家大户府里的女人也跟着遭了罪,年纪轻轻的丫鬟还是大户家里的闺女都被士兵给玷污了。军队拿到了钱粮,在镇上没待几天就走了。可是地主的家里被洗劫一空,他才十五岁大的女儿也被那些士兵给糟蹋了,地主回来后瘫坐在院子里放声大哭,边哭边喊着“狗日的啊,狗日的”。阿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讨人厌的地主坐在地上哭,哭的像一头哞叫的老牛。
军队走后,阿穗的长工父亲也要走。他要去当兵。他把阿穗交给了乡下的父亲养,阿穗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走,她这个年纪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只有那个阿穗连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父亲的男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因为他看见了平时高高在上的地主原来也有怕的,地主怕军队,怕当兵的,所以他要去当兵,他要让平日里这个拿竹竿打他的地主以后也怕他。
长工父亲把阿穗交代给他父亲后就走了,这一走,阿穗再也没有见过这个长工父亲。也许他死在了某场战斗里,也许死了后连个坟墓也没有,毕竟仗天天在打,人天天在死,死在战场上的人,往往是没有坟墓的,等到死去那年的冬季来的时候,下一场大雪,就是死掉的人的坟包。
阿穗跟着乡下的爷爷一直长到十六岁,爷爷没多少地,每年种出来的地也就是凑合着够两个人吃,阿穗很懂事,会帮爷爷种地,阿穗到了十一岁,已经会一个人种地。播种,施肥,翻土,收割,一年里,她一个人就能把家里那一亩多的地干完。收成不好的时候,阿穗还要到山里挖野菜回来做饭吃。爷爷驼背,她就尽量不让爷爷干活,家里大小活计她都一应包揽了。
但爷爷在阿穗十七岁那年死了,被当兵的打死的。阿穗父亲当兵没回来,乡里一个地痞当了几年兵回来了。乡里人被这年头的军队打来打去打怕了,只要看见当兵的都认为是当官的,不敢招惹,还十分敬畏,因为当兵的有枪。那一枪子出去,就是一条人命。地痞当兵回来后,乡里人都不敢得罪,而阿穗的爷爷因为驼背,走路慢,只是在村里的路上走着,挡了地痞的路,被地痞一脚踹到沟里,死了。
阿穗找地痞报仇,却打不过地痞,反而被地痞拿绳子捆了。地痞为了巴结镇上的地主,把阿穗带到地主家里当地主儿子的童养媳,地主就是以前阿穗的长工父亲效劳的那个地主,阿穗长大了,地主认不出来。但阿穗长的还行,再加上这年头除了军队打仗,附近山上的土匪也越发的猖狂,会经常下山打家劫舍。地主留下地痞当护院,留下阿穗做府里的丫鬟,至于童养媳,地主没同意,他说他儿子要娶肯定是娶大家闺秀,不可能娶个乡野村姑。
阿穗做不成地主家里的童养媳,地痞就对阿穗起了主意。仗着是地主家护院的身份,地痞三番五次调戏阿穗,有一次,阿穗差点被地痞给糟蹋了身子。
没过多久,一群当兵的来到镇子,把地痞抓出去押到街上处决了。阿穗跟着过去看了,阿穗才得知这个地痞是从军队里逃回来的。
也是这天,阿穗认识了青山,青山是这次来抓地痞的其中一个士兵,青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看起来柔弱又清秀的姑娘。他问阿穗叫什么,阿穗看见当兵的也怕,口吐不清地说了自己的名字。青山说,很好听。青山家在湖北,家里做小生意,他上过私塾,虽然只上过几年,但会的字多。处决完逃兵,青山他们第二天就要赶回军队,他问阿穗,有相好了吗,阿穗摇摇头。青山就说,你在镇子上等我,过两年我还会回来,你愿意等我吗。阿穗对他说不上喜欢,但是他杀了地痞,地痞害了他爷爷,而且她父亲也是去当兵了,她就答应了这个人。
士兵们前脚刚走,附近山上的土匪下山到镇上洗劫粮食钱财,镇上有驻扎的警卫排,还有大户们成立的保安团,都打不过土匪。阿穗在这次祸乱中被一个土匪给糟蹋了。那年,阿穗十八岁。
几个月后,阿穗怀孕了,怀的是土匪的种。
2,
阿穗要去县城里打掉这个孩子,她从镇里坐马车坐了一天,马车夫不到县里去,她又径自走了一夜,到了县城里找到医院,医院打胎要收钱,阿穗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回来了镇上,找了镇子里好几个接生婆,让接生婆帮他拿掉这个孩子。接生婆不像专业的医生有那个手艺,只是给了阿穗几包草药,让阿穗吃药流掉孩子。这些药花光了阿穗的钱。可是阿穗花光了钱换来的草药却是接生婆给的几包普通草药,孩子没流掉,几个月以后,孩子生下来了。那天,阿穗回乡下给爷爷上坟,走到半路羊水破了,幸亏乡里一个老妇人路过发现,把阿穗带回家接生下了孩子。
老妇人早年间死了丈夫,膝下只有一个长相丑陋的儿子,儿子讨不到媳妇,如今已二十八岁大的年纪。老妇人得知了阿穗生的是土匪的孩子,便想着撮合阿穗留在家里做儿子的媳妇,至于这孩子,她也甘愿留下做自己的孩子养。阿穗没同意,她要等青山留下的那个承诺。
孩子生下来后,阿穗还在地主家里做工,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青山留下的承诺是两年后回来找她,她等了快四年。四年里,每有军队路过镇子,她都会跑去军队里问有没有青山这么个人,每次带着欢喜去,带着空欢喜回。
阿穗等到了第五个年头,不等了。孩子已经五岁,取名小麦,会叫她娘,她看着这个孩子又爱又恨,小麦几个月大的时候,她曾想掐死这个孩子,手已经放在了孩子的脖颈上,小麦哭,哭声从阿穗心上流过,把她的眼泪倒给冲出来了。从那以后,阿穗明白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她认下了。
阿穗回乡下找到那个帮她接生的老妇人,她儿子这几年照样还是没找上个媳妇,看见阿穗回来,她开心,阿穗答应了做她儿子的媳妇。老妇人高兴地说,以后我对待你就像对待我女儿一样,对待小麦就像对待自家孙子一样。几天后,她和老妇人家的儿子成了亲,说是成亲,就是杀了一只鸡,做了一桌饭,邀请了几个亲戚聚了一场。
老妇人的儿子叫二贵,原本她有两个孩子,大的叫大贵,生下二贵后家里穷的吃不起饭,养不起两个孩子,她和丈夫就把大贵卖给了一个地主家里。大贵对地主忠心,土匪下来抢粮食时,为了护地主家的粮食和土匪打起来,被土匪割了头,挂在了土堡上。那年,大贵才十七岁。
阿穗和二贵成亲后,日子过的跌跌撞撞。二贵三十多年没碰过女人,有了阿穗,天天晚上不给阿穗太平。白天阿穗还要跟着二贵下地干活,庄稼人和地打交道,在地里就是和土过日子。阿穗盖上头巾,穿着破布衣服,脸泛蜡黄,俨然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庄稼婆娘。
虽然日子苦些,却还算正常,这个年头,天天打仗,一个庄稼人有地,一家人能勉强吃饱,已经算是好日子。可是这样的好景不长,小麦丢了。
小麦丢的离奇,阿穗和二贵每天下地干活,家里只有二贵母亲和小麦,一天晚间,二贵和阿穗从地里回来,母亲告诉他们,小麦不见了。阿穗当场就急了,拉着二贵到处找,二贵不在乎那个孩子,毕竟不是他的孩子,就做样子找了一个钟头,阿穗难过地跑遍整个村子,求爷爷告奶奶地挨家挨户问,问不到就请人家帮自己找。二贵不想找了,告诉阿穗,丢了就丢了,咱们还能生一个。阿穗绝望地看着他,丢下二贵,自己一个人往更远的地方找,那天夜里阿穗找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天快亮了,她瘫坐在一条土路上,太阳从山头上爬起来了,远处的庄稼像着火了,路边几只乌鸦在叫,她麻木地看向那初升的太阳,嘴里念叨着,小麦丢了,我的小麦丢了。
很多年后,阿穗才得知,是二贵母亲把小麦带到很远的镇子故意丢掉的。
两天后,二贵带亲戚附近十里乡镇的找,终于在十几公里外的乡上找到了阿穗,阿穗还想找小麦,硬是被二贵拖回了家。回到家后的阿穗没有下地干活,她心如死灰地坐在土炕上一遍又一遍喊着小麦的名字。二贵看她这样来了气,一个孩子哪有庄稼重要,他打了阿穗,阿穗委屈求全地抓着二贵的裤腿让他找小麦,说只要找到小麦,你天天打我都行。二贵骂她死婆娘,二贵母亲来安慰阿穗,阿穗又求她,她说,给咱家十里八村的亲戚都说了,他们会帮咱注意小麦消息,一有消息,咱就过去,你当娘的这样子不行,先下地干活,小麦我帮你注意着呢。她的安慰起了点作用,阿穗跟着二贵下了地,二贵母亲又找到她儿子,跟他说,你赶紧和阿穗生一个,你们天天睡一个炕,咋就没个动静呢。生了娃,她就对小麦死心了。
转眼,小麦失踪已经半年,这半年里,阿穗日日想,夜夜想,心里的愧疚和难过翻江倒海似的摧残着这个女人,很多个夜里,阿穗睡不着,会在夜里翻身起来出去村子里走一圈,村子里的狗叫了,阿穗想一定是狗吃了我的小麦,月光下的村路上路过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阿穗想,肯定是这些到处走的马车夫偷走了我的小麦。黑夜中隔着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小麦哽咽着落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这群当兵的抢走了我的小麦。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对一些人来说日子走得快,对一些人来说日子走得慢。阿穗总觉得小麦就是昨天丢的,有时门前听到孩子的叫嚷,她会立马冲出屋外,以为是小麦回来了,结果是空欢喜一场。看着阿穗整日浑浑噩噩,二贵总怀疑阿穗精神上出了问题。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阿穗怀孕了。
阿穗刚怀上那年,日本人打过来了。那段日子,村里镇上每天都有不同的军队过来过去,穿黄军装的,穿蓝军装的,还有不穿军装的。阿穗怀着七个月大的孩子站在路边,每有军队开赴过来,她就拦着士兵,比划着身高,形容着小麦的样貌,问有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孩子,士兵一路过来见到的孩子多的去了,好心的会说上几句在哪见过比较像的孩子,没兴趣的会推开阿穗继续跟着部队前进。还有图谋不轨的,说只要阿穗和他去庄稼地里,他就告诉孩子的消息。
阿穗怀胎第十个月的时候,一队只有百号人的游击队撤退到了村里,他们刚刚炸毁这附近的铁路,日军追击,他们还带着伤兵,伤兵拖慢部队撤退的速度,部队就把伤兵安置到了村里,伤兵中有一个人叫李二柱,他才二十岁出头,但胆量大,年纪轻轻就成了游击队里的副排长。他藏在阿穗家的谷仓里,二贵对这些当兵的没好脸色,但却怕他们手里的枪,他不愿意和当兵的接触,每日做的饭就由阿穗端过去给李二柱。阿穗给他包扎伤口,专门抱了被褥来让他能睡好,李二柱说,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游击队走后了半个月后,日军来了,日军的领头人把村民们押到一起,询问游击队的去向,村民们不敢吭声,日军当场把已经七十多岁的村长拉出来砍了,村民们才怕了。
二贵站在最前头,日军的头子就近把他拉出来,问他知不知道,二贵害怕的浑身打颤,日军把枪架在他头上,二贵吓地跪在了地上,把村里藏着游击队伤兵的事告诉了日军。
日军押着村民一个个把这些伤兵翻找了出来,只有李二柱逃了,怎么逃的不知道,日军把这些伤兵带走了,连同带走的还有二贵,只因为游击队里唯一的长官藏在他家里,人不见了,要押他回去调查。
几天后,二贵和那些伤兵都死在了日军在县城的大牢里。
没了二贵,家里的活全包揽在了阿穗身上,她还怀有身孕,只能挺着大肚子下地干活。二贵死后不到一个月,阿穗生了,在地里干活时生的,村子里一同在地里干活的女人给她接的生。生孩子那天,麦子正当成熟,金黄的小麦开遍山野,风吹麦穗发出碎碎的呢喃,田里的女人不住地哀嚎,哀嚎声后,是新生儿的哭声。
3,
阿穗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娃,二贵母亲不满意,二贵已经死了,她满心期待着阿穗肚子里这个是个男娃,生个男娃能传宗接代,二贵也算有后了,可偏偏怎么能是个女娃呢。二贵母亲对这女娃不满意,也就不待见,加上儿子的去世让她心灰意冷,对阿穗也不如以前那样,天天一个人待在门口靠着墙发愣。
阿穗给这个女儿取名叫小回,她希望小麦能回来,才有了这个名字。
但直到小回长到六岁,也没见到小麦回来。不过那年,听说打仗打赢了,日本人投降了。也是那一年,青山回来了。
把日本人赶走后,青山的队伍从重庆一路回来,接管失地,路过了阿穗这,青山找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阿穗家里。青山站在门口喊,请问,这里是阿穗家吗,阿穗听了往外走到门前,看见那张依旧俊俏的脸后,她慌张地闩上门,急匆匆逃回了里屋。可青山认出了阿穗,他没料想到阿穗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庄稼女人模样,几年前他见到的那个灵秀稚气的女人已然消失在岁月的海浪里。
青山也不知道该继续叩响那扇紧闭的门还是离开,连着打了十年仗,他从一个士兵升到连长,这十年里,他陆陆续续和好几个女人在一起过,他沾过很多女人的胭脂味,可他始终记得那年追捕逃兵时在一个镇子上见到的那个女人,她不涂胭脂,脸蛋白白的,眼睛清清的,头发束在一起,像入冬后落下的第一场雪,那么皎洁无华。他常想起阿穗,在一次战役中,他差点死掉,日本的军队乌泱泱地压过来,而他们的军队已经打没了,援军迟迟不见,青山坐在满是哀嚎和枪炮声如雷的壕沟里,他想,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要回去那个镇上找那个叫阿穗的姑娘。可是如今,他站在了这,而阿穗,却不是他无数次想象中那个青春如花儿一样的姑娘。
青山在门外站了许久,里屋的阿穗更不好受,她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地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只觉得心像是被石头砸碎了,她好难过。后来阿穗才明白那时为什么难过的哭,因为那时的自己变成了一个黄脸婆,而门外的青山却还是那么俊逸。
青山最终还是走了,青山临走之前,对着里面喊道,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事,就到河北沧州的马头镇找我,阿穗,再见。里屋的阿穗在他的告别声中哭成了一个泪人。小回被母亲的哭声从梦中吵醒了,小回从炕上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娘,你为什么哭啊,我听见外面有人喊。阿穗擦着眼泪,摸摸女儿的头,说,娘不哭,娘给你做饭去,今个给小回做面条吃。她对着女儿笑,可她的话里全是断断续续的抽泣。
大半年后,又开始打仗了,听说是共军和国军打,她只听过几嘴村里年轻的人议论说共军怎么样,国军怎么样。但她听懂了共军就是八路军,以前的游击队也是八路军。提到八路军,她就想起来六年前藏在她家那个游击队的伤兵,她还记得那人名字叫李二柱,不知道逃了后去了哪里,如今是死还是活。可她很快又担心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青山,青山是国军,从村里人口中,她听到国军被共军打得一路败退,她心里祈祷着青山能平安无事,一定要平安无事。
二贵母亲给阿穗介绍了一门婚事。对方是邻村卖豆腐的刘豆腐,刘豆腐祖上三代都是磨豆腐的,刘豆腐之前也不叫刘豆腐,叫刘有才,只因为刘有才十里八村跑的卖豆腐,慢慢认识他的人多了,知道他是卖豆腐的,才有了刘豆腐这个名号。刘豆腐父母早年间是在城里卖豆腐,那些年军阀混战,结果遇上两路军队打仗,两个人都死在了枪子下,刘有才那会丢了一只胳膊,但留下了命。他那年十七,已经会自己磨豆腐。父母双亡后,刘有才回在城里给人做活,搬过包,跑过堂,还做过一些杂役。靠着一只手,他攒下来些积蓄回到儿时的村里做起了父母磨豆腐的老本行。
刘豆腐那年已经三十,他之前在城里只顾着挣钱没找个媳妇,回来后又顾着磨坊和豆腐的生意,耽搁了几年。其实回村做豆腐的这几年有婆姨给他相过几个,没成功,只因为刘豆腐少条胳膊,而且豆腐的生意刚开始,还没赚到几个钱,他还算是个穷光蛋,更不说磨豆腐是个苦活。刘豆腐在城里干了那么多年,对女人也挑,村里一般的姑娘刘豆腐瞧不上,长得秀气又懂事理的女人又瞧不上他。瞧不上他的,刘豆腐说,现在的女人真是想吃锅里的还要吃碗里的。看见村子里谁家成亲了,刘豆腐又说,我也是活该,还挑肥拣瘦的,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人。
二贵母亲自从死了儿子,整天无所事事,饭不做了,家里的事也不管了,全由着阿穗一个人操持。饭是阿穗来做,地里的活是阿穗来干,孩子也是阿穗带着,一个老去的女人死了儿子,后半生在她心里就全完了,二贵母亲活的心灰意冷。
二贵母亲是在村里其他老人口里得知的刘豆腐,她见过刘豆腐,那人推辆车走村串户地卖豆腐,每隔一段日子都会到村里来,儿子死前她还在他那买过几次豆腐。她听说刘豆腐要找媳妇,也知道刘豆腐家里只剩他一个,她有了想法,专门跑到刘豆腐家里和他商量,只要刘豆腐认她做个干娘,下半辈子能好好赡养她,她就让阿穗跟了刘豆腐。
刘豆腐见过阿穗,阿穗在他看来长的确实秀气,就是带个孩子,他说考虑考虑,二贵母亲说你考虑啥,我家阿穗要啥有啥,还年轻,又能干,肯吃苦。你要是不要我家阿穗,等我家阿穗改嫁给了别人,有你后悔的。不得不说二贵母亲这番话说到了刘豆腐心坎上,他怕的就是长的好看的女人跟了他,嫌做豆腐苦,又嫌肯跟着他吃苦的女人看不上他。他便一拍腿,同意了。二贵母亲不懂什么激将法,她说的话也是为自己后半辈子考虑,刘豆腐一答应,她有了奔头,赶着趟回家找到阿穗,给阿穗苦口婆心地说,你也知道,二贵没了,二贵没了我比谁都苦,那可是我儿子,但日子还得过,我想着你才三十岁的年纪,不能拖垮了你。我就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也认得,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刘豆腐,他人还不错,你跟了他不会吃亏,你我和小回的后半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
阿穗没答应婆婆这件事,她说我可以照顾咱家。二贵母亲听阿穗不答应,就在阿穗面前哭,哭的死去活来,哭声让阿穗的心跟着颤抖,她抬头看,透过那扇破旧的窗子,她看见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从暗云里出来了,月亮清透的像一汪水。婆婆一直哭闹到深夜,阿穗最后叹息一声,答应了这件事。
阿穗和刘豆腐在一起没有婚礼,没有宴席,就只是她带着婆婆,小回三个人搬了过去。头天晚上阿穗和刘豆腐住在一个屋里,阿穗不敢脱衣服,刘豆腐没有难为她,说慢慢适应,两个人隔了一套被子睡了一夜,可那一夜,阿穗怎么都没睡着。
第二天刘豆腐很早就起来开始忙着做豆腐,阿穗跟着起来干活,做豆腐的活计总是要赶着在鸡打鸣前起,每日又要忙完天完全黑下来才睡。这样的日子阿穗很快就习惯了。她和刘豆腐也没有了生疏,两个人开始睡一床被子,早起做好今日的豆腐,她在家里忙活,刘豆腐推车出去卖,刘豆腐因为缺一条胳膊的原因,推着车十里八村的走,全靠他那剩下的一只胳膊和肩膀撑着,每日回来,肩膀上总会被磨出血痕,时间长了,又结成痂,阿穗说让她来推车去卖,刘豆腐留在家里,刘豆腐不让,说这是男人的活计。阿穗一家人的日子虽苦,却这样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着,一切还算圆满。可是啊,生活总是在人好好过日子的时候突然给你使绊子。
和刘豆腐结婚的第二年,国军来抓壮丁充兵,刚开始说的是每户出一个男人,可是到了后来,国军到了村镇上,见到一个抓一个,听说前线吃紧,国民党吃了一场又一场败仗,现在在到处抓人补充兵力去前线,那天,天刚亮,国军来到村子里,抓走了和阿穗还一起睡在被窝中的刘豆腐。
刘豆腐这一去,再没有回来。次年,阿穗有了刘豆腐的孩子。
阿穗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叫平安,她想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长工父亲能平安,想只有见过两次面的青山能平安,想刘豆腐能平安。
刘豆腐被抓走了后,阿穗一个人操持着磨坊,她整日早起晚睡,按天亮前磨好豆腐后一个人推着刘豆腐平时推的那辆车出去走街串巷地叫卖,她比以前消瘦了,脸上尽是疲惫,攥着车把的手却攥的是那么结实。
两年后,中国解放,阿穗听说国民党跑去了台湾,台湾在哪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国军战败了,刘豆腐还是没有回来。她听见人人都在讲毛主席,到了第二年,她听人说毛主席正在打倒地主,把土地分给农民。她去镇上买豆腐时,看见她小时候待过的那家地主的府邸已经被封了起来。
一九五一年的一场暴雨把磨坊给冲塌了,阿穗一家断了赖以吃饭的生计。无法,阿穗带着婆婆和小回,还有肚子里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回了以前村子里那个早已破烂不堪的院子,起码那里,还有那么一小点土地。可是她们离开了几年,如今的土地都经过新的划分已经变更为其他人的土地。为此,阿穗跑来跑去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村里才拨给阿穗家里两亩土地,可就是这么点土地,也根本不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阿穗只能带着一家人辛苦地过日子,衣服破了用更旧的布子缝补上,实在吃不上饭了去借,去求,下山里去挖野菜回来煮着吃,生了病就硬挺过去,可是平安生了病,孩子生病硬挺过不去,连着发烧了好几天,经常浑身抽搐,还咳血。阿穗去镇上求诊所里的医生求她孩子,医生跟着她到家里看了,叹着气说救不了,孩子得的是肺炎,国外有治这种病的药,咱们目前还没有。阿穗给医生跪下了,说,求你了,求你了,救救我孩子。医生摇摇头,给一旁的二贵母亲说,给孩子准备好后事吧,说完往外走,阿穗紧紧拽住医生的裤腿不让走,只一个劲地重复着,救救我孩子,求你,求你了医生,救救我孩子。
七天后,平安下葬了。春初的土地上还满是干巴巴的杂草,杂草丛生的地头上起了一个孤零零的坟包。
4,
平安去世后,阿穗病了一场。她得的是哑巴病,逢人不说话,可她这病到了晚上,却又好了,二贵母亲好几次在夜里听见阿穗一个人在屋子里自个跟自个说话,第一次是她晚上出去锁门,进屋时听见了隔壁屋里有声音,她猫着过去,仔细一听是阿穗的声音,听见她对着小麦说话,对着平安说话,把她给吓着了。听了一个月后,二贵母亲着急了,她立马去了庙里拜佛,她怀疑阿穗是遇到了脏东西,她求佛祖能赶走阿穗身上的脏东西,拜了佛,烧了香,她又去请了附近的道士来家里给阿穗驱邪,还让道士画了几张符贴在了家里各处,贴的最多的是阿穗的屋子。
第二天,阿穗好了,跟个平常人似的,出门下地,遇到谁都要打上几声招呼。二贵母亲以为这是佛祖显灵了,道士把脏东西给驱走了。又回去给佛祖还了愿,又专门去拜谢了那位道士。
阿穗好起来的前一天夜里,小回坐在炕上对母亲说,娘,昨晚我听见一个人来了咱们家,他跟我说他过段日子要回来了。阿穗听见了,握着女儿的肩膀问,是小麦对不对,要么就是平安对不对。小回说不对,是一个大人,穿着蓝色的衣服,个子高高的。阿穗听了,愣住了。她问女儿,他还说什么了。小回说,他说让我告诉娘,一定要好好的,等他回来。
半年后,青山来了。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战败后,青山成为战俘,和大批的国军军官一同带到后方进行思想教育,思想改正快的人一部分选择回家,一部分则选择留在了军队里。青山在思想教育营里待了两年半,当他的思想教育合格后,营里的长官问他,想留在解放军的队伍里还是回家,青山选择了回家。
青山回到家时,家早已物是人非,父亲在抗日期间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而母亲在他少时身体就染上了病一直不好,他找邻居打听,才知道母亲一年前因病去世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知道自己的以后在哪里。那个时刻,他回顾自己前半生的历历过往,他的身侧人影憧憧,每一个身影都从他身旁擦过,离开,消失。最后只剩下了这座斑驳的屋子,还有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他。
青山最终想起了阿穗。他不知道阿穗是否还在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变得更加沧桑,青山带着身上仅剩的一些盘缠,经过两天两夜的马车和步行,来到了曾经这扇没有给他打开的门前。
青山站在门口,直愣愣的站着,既没有敲门,又没有其他动作。村子里的人见到这么个陌生人一直站在阿穗家门前,站了好几个时辰,怀疑有所图谋。阿穗正在地里干活,村里几个女人找到地里,给她说了有个人一直站在你家门口。阿穗听了丢下锄头,急匆匆地往家跑。
青山立在那,身板还像过去当兵时那种直。在他的背后,阿穗一路跑回来,嘴里揣着气,看向那个背影。
之后,阿穗留下了青山,青山没说留下的话,阿穗没说在一起的话,总之他们搭伙过起了日子。二贵母亲对这个男人很警惕,总是怕他把阿穗带走,留下她一个老人在这里。青山对庄稼不熟悉,都是阿穗教他怎么干,但青山毕竟当过兵,干起活来利索,有气力。两个人晚上不睡在一起,家里只有两件屋子,青山来后,阿穗主动把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打扫出来让给青山住,她带着小回住在二贵母亲屋里。
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着,直到一天,青山没有下地干活。阿穗也没有在意,她那天一个人干完了地里的活。太阳落山后她回到家里,才看到喝醉了的青山躺倒在院子里。二贵母亲嚷着,你看啊,阿穗,你养他作甚,他当初刚进咱家门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是个勺货(湖北方言:蠢人),阿穗你快把这个勺货赶出去吧!
阿穗没听婆婆的话,她把青山搀扶进了屋里,架到床上,去烧热水。阿穗烧热水的时候,青山醉醺醺地坐起来了。阿穗走到他面前让他喝点热水,青山抓住她的胳膊,嘴里喷着酒气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我应该在军营里,我可是副营长。阿穗说你喝多了,喝点热水。青山一巴掌把阿穗打倒在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可怜我,啊,你可怜我,你肯定可怜我,可你知道我以前有多风光吗!南京城里做珠宝的掌柜女儿我睡过,上海滩今夜红舞厅里跳舞的小梅和我在一起过,我们县里最漂亮的一枝花要嫁给我。阿穗站起来把碗递过去说,喝点热水吧。青山胳膊一抡,把碗打碎在地上。你,你以为我是走投无路来找你的吗,才不是,都变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一直以来那个看上去坚挺的男人突然就哭了,哭声吸引来了小回,小回站在屋外问二贵母亲,奶奶,他为什么哭啊。二贵母亲说,勺货就爱哭,你娘迟早要被这勺货给害了。
那天,青山哭着哭着又暴躁起来,他抓着阿穗打,打着打着又醉倒过去。阿穗被青山打的窝在地上按着腰,久久地起不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后,阿穗给青山盖上被子,出了屋子关好门,准备回自己那屋睡,可二贵母亲把门从里面抵住不让她进,二贵母亲说,我看你是被那个勺货灌了迷魂汤了,你现在就把他赶走,你不赶走他,你就别进屋睡了。我看你跟那勺货整天眉来眼去的,再不管你们,你们真以为我老婆子啥也不管了。
那晚阿穗无法,到青山屋里睡了。半夜青山酒醒起来,看见旁边熟睡的阿穗,他明白自己喝醉后做了什么,他心存悲哀,凑近阿穗的脸,说,对不起。阿穗听到了,没回应。青山轻轻地抱住她,说,阿穗,做我妻子吧,你愿意吗。青山到底是个城里人,有些文化,说的话文绉绉的。可阿穗明白妻子就是媳妇的意思。屋外下起雨了,雨声像是在夜色里兵荒马乱,窗子本就残破,风把窗子吹开了,雨水杀了进来。阿穗起来关窗子,青山说我来,阿穗更快一步去关上了窗子,但窗子是纸糊的,终究挡不住风和雨的咆哮,雨水透过窗子的残破处打进来,打在阿穗的脸上,一道闪电把两个人的脸都映亮了。阿穗的脸上全是雨水,像极了眼泪把整张脸给冲垮了。背对着青山的阿穗说,我愿意。那三个字被雨水打的支离破碎,却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是那么的清晰。
阿穗和青山之后睡在了同一个屋子里,二贵母亲整日都絮絮叨叨,她骂阿穗勾引男人,又转过来骂青山是外面来的野种,阿穗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不过,自从青山第一次喝酒后,就染上了嗜酒的毛病,他每隔一阵子就去镇上买酒喝,喝完就会对阿穗拳脚交加,等到酒醒了,他又连连给阿穗道歉。很多个夜里,青山抱着阿穗说,以后我不喝了。可是每过一阵子,这句话就成了谎言。青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不过是借着酒来麻痹自己,他的以前有多光明,当下的生活就有多残酷。一个人过往的鲜活生动埋在了现实的坟包下面,落寞就会频频造访,摧枯拉朽地折磨着一个人的当下。
可青山每次酒醒之后,他是那么的心疼阿穗,他打自己,恨自己。他给阿穗说,你恨我吧,你怎么样对我都行,我是个烂人,我已经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了。
有一次,青山又喝了酒打了阿穗,第二天起来后,阿穗已经下地干活了,青山坐在床上,扇了自己两巴掌,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之后,他一个人出了门,到晚上都没有回来。阿穗干完活回到家没看见青山,先自顾自做饭了,等到晚上月亮当头,还是不见青山回来。那天夜里阿穗也出了门,她在深夜里敲开方圆十里人家的门打听青山的消息,最终在第二天午饭时分找到了青山。青山是要离开阿穗,一个人随便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走不动了就准备在半路上死掉。可阿穗还是一路追上了他。
阿穗把青山带了回来,她告诉青山,以后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家里的活你可以不用干,但你不要去寻死。青山之后还是喝,不过他喝酒会避开阿穗,只要是去喝酒,就会彻夜不归。阿穗听到村里女人嘴里的传闻,说青山和镇上的一个年轻姑娘好上了,过几天,又听到说青山和供销社的某个女人有一腿。
一天,青山在家里睡觉,他前几天一直在外面没有回来。阿穗早早的从地里回来,她走到屋子里,给青山只说了一句话,就继续回去下地干活了。阿穗说的是,我怀孕了。
那是一九五八年,阿穗说完那句话后,青山再没有出去喝过酒,反而他开始当家作主,不让阿穗下地,只让阿穗在家里歇着,青山包揽了家里和地里的活计,阿穗只能整日在家里做饭,中午她会把饭送到地里陪着青山一起吃,晚上会在门口等着青山回来。到了年底,阿穗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男一女。青山给男孩取名叫新年,给女孩取名叫新冬,只因为两个孩子都是在冬季出生,再过几天,就到了春节,春节过后,就是新的一年。
而一九五八年的春节过后,是灾荒。
那一年先是各家各户把家里的锅,铁,哪怕是锄头都献了出去,国家要炼钢铁,各村镇都开始鼓动起来让大家把家里钢的,铁的都拿出来一起支持毛主席的号召。结果种地成了难事,一些土地只能那么看着让荒掉了,接着是吃大锅饭,要开始搞集体主义,全村的地大家一起种,全村的牲畜都归村子里养,全村的饭都到公共食堂吃。到了秋季,人人吃不上饭了。
第二年更加严重,老天不下雨,土地干,种不出粮食,各家各户都在饿肚子。阿穗怀里的新年和新冬饿的一直哭喊,青山和阿穗也吃不上饭,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只能吃开水煮草叶子来充饥,公共食堂也没粮食,虽有国家的接济粮,但拨下来的粮食不够一个村的人吃。这场干旱到第三年还不见结束,老天爷像是不管人的死活了,阿穗一家开始吃树皮,吃一切能吃下去的东西,村里有人捉老鼠吃,有人开始偷公共食堂里的食物,还有人活生生的饿死了。
青山决定带着阿穗一家北上回他老家河北,他家乡那里受灾没有那么严重,他们一家到了那里可以加入他家乡的公社。阿穗听青山的,在那个挨饿的年代,阿穗跟着青山离开了她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他们一路上遇见了很多因为灾荒往其他地方逃难的人,大多都是投奔在其他地方的亲人。
而在这场北上的难路途中,二贵母亲离世了。
5,
二贵母亲是饿死的。
临行之前,二贵母亲就已经饿的站不起来,终日躺在床上呻吟,阿穗只能把婆婆安置在推车上,一路推着走。他们一男一女,推着年迈的老人,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和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踏上了去往河北的路。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有时两天吃不上一顿饭,有了吃的,阿穗和青山也先是留给三个孩子和二贵母亲。吃不上饭,阿穗连奶水都没有,胸脯早已干瘪下去,他们走了一路,两个婴儿哭喊了一路。为此,在半路上,青山还趁着半夜去偷偷挤过一个公社羊圈里羊的奶水,结果被发现,遭了一顿打。
走到河北的交界上,他们实在走不动了,青山推车时晕倒在路上,连同推车也翻了,二贵母亲摔在地上直打颤,没有声音,她饿的连喘气都喘不上来。阿穗没有力气把青山和婆婆扶起来,只能跪在地上求过路的人帮忙,过路的人都苦着脸,阿穗给他们一个个磕头,才有几个好心人一起把青山和二贵母亲扶到了路边的树下。阿穗给两个人喂水,喂完一转头,小回不见了。
阿穗急得撑起身子到处喊小回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小回”回荡在秋后的平原上,大地尽头的日落把华北平原染成了蜡黄一片。
到了晚上,消失的小回从远处的夜色里向阿穗跑过来,阿穗看到后,慌张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小回,声音颤抖着问小回去哪了,你知道娘以为你丢了,你被人给抓走了。小回嘴角翘起一个月牙,说,娘,你看。小回露出手里的洋芋和杂粮馒头,阿穗愣住了,问她哪来的。小回说去附近的村子里讨的。阿穗说你白天就是跑去讨吃的去了?小回撅着嘴说,我看爹娘和奶奶饿成那样了,我就想不让爹娘你们挨饿。阿穗落了泪,她抱着小回,说,我的好小回啊。小回说,娘,小回长大了,我也能帮爹娘了。
阿穗把洋芋喂给了青山,把馒头喂给了婆婆,青山问哪来的,阿穗说是小回去讨来的,青山让她吃,阿穗说我已经吃过了。婆婆吃完馒头,喝了水,有了些气力,她躺在树下,张开哆嗦的嘴要说什么,像是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似的。
她向阿穗招手,阿穗把脸伸到面前,担忧地看着婆婆,二贵母亲喘了几口气,沙哑地对阿穗说,阿穗啊,婆婆苦了你啊。阿穗使劲的摇头,二贵母亲干裂的嘴唇里继续往外挤着话。
“阿穗啊,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撑不到地方了。我要告诉你啊阿穗,娘做错过事,娘必须要告诉你。”
阿穗说,娘,都过去了,咱们能到青山老家的,你能撑到的。
二贵母亲晃了两下头,叫了一声阿穗。她的声音太弱,阿穗把耳朵低到她嘴边,二贵母亲喘着很微弱的气,说了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阿穗,娘害了你,小麦,小麦是我故意丢的,是娘的错啊。”
阿穗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盯着婆婆看,看完婆婆看向远处,她愣在原地,华北平原的夜色覆盖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枯瘦的身影。
树下的二贵母亲闭上了眼睛,那双白发下的眼睛流出了两行清泪,之后,她永久地宁静了。
阿穗和青山把二贵母亲埋在了这颗树下,两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继续上路,一路上靠着救济终是走到了青山的老家。
青山的老家叫马头镇,两个人加入了马头镇公社,每日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挣取公分,吃着大锅饭。可是社员里有几个磨洋工的人,青山看不过去,找生产队的队长举报了那几个人,队长和其中两人有交情,就两边打浆糊,弄得事情不的了之,结果还是青山被反过来给训斥了一顿。这场事后,青山又喝起了酒。喝醉后的苦闷撒到了村里社员身上,他只会讨到一顿打,青山回家后也把醉酒后到气撒到阿穗身上,大概是最亲的人没有顾忌,青山喝醉后对社员只是冷眼相对,对阿穗却是拳打脚踢。阿穗挨了打,还要找到那些青山得罪的社员跟前低声下气的道歉。
有一次,青山喝醉后对阿穗说,你看你,你和我有什么两样,你看看你现在,皱巴巴的肚子,浑身一股土腥味,你哪还有一点女人的样子。要放在我过去,哪个女人不比你好,那时候我是副营长!大队里这些人谁敢得罪我,我那时候多快活,多快活啊……
青山喝醉后说过很多话,那次的话扎进了阿穗心里。青山醉的不省人事后,阿穗给青山脱了衣服,盖上被子,盖被子的时候,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有天,阿穗带着小回干完一天的活往家里走,小回对阿穗说,娘,别和爹过了,他喝酒打你我都知道,咱们自己单过吧。阿穗拉住女儿的手,说,小回,没事的,我和你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别管我和你爹。小回甩开母亲的手,说,娘你为什么就该那样被他打啊,我恨他,我恨死他了,他在打你,娘你不还手,我就替你打回去。阿穗慌张地拉住女儿的胳膊,说,小回啊,别这样,别恨你爹,你爹心里装着太多苦,你还不懂他,但娘明白,你爹也受了很多委屈啊。小回听完这话,眼眶潮湿,回头看着母亲,喊道,娘……
其实青山很多时候事后知错,他想弥补阿穗,又不知道能怎么弥补,他问过阿穗有什么愿望,阿穗说,希望小麦能回来,可这是办不到的事。阿穗看出青山面庞底下的愧疚和为难,她说,你认识很多字,比我有文化,你教我写字吧。这事青山能做到,从那天起,青山教阿穗写字认字。青山先从名字给阿穗教起,阿穗第一个学会的不是写自己的名字,她第一个学会的是写小麦的名字,之后是平安,小回,豆腐,二贵,新年,新冬,青山,母亲。阿穗想学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叫兰兰,青山问她这是谁,阿穗不答,沉默是过去的黑夜。
时间到了一九六七年,小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和城里下乡插队到村里的一个男知青互生情愫,整天形影不离,新年和新冬也已八岁,会帮着家里干活,青山和阿穗老了,皱纹开始爬上他们的眼角和手掌。青山还是没能改掉嗜酒的毛病,家里没酒票,他就用家里的粮票,布票,糖票去换人家的酒票,换不到,他就到队长和支书家里巴结人家,只为了求人家借给他一张酒票去供销社换酒。
那一年,从城里开始了一场沸沸扬扬的活动,这场活动从城里发展到每个角落,阿穗看见镇里的年轻社员聚集在一起高喊着“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神蛇”。他们在各处的院墙贴上了五花八门的大字报,举着旗子,套上红袖套,游走在镇上各处。
那阵子没多少人下地干活了,除了像阿穗这样不闻外事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下地,其他人都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了。之后,大队召集镇上的人都来批斗,批斗的是镇上以前的地主,那个地主已经七老八十了,他们给那个老地主戴上高帽,捆上绳子,押到镇上游街示众,之后把地主带到镇上的老戏台开批斗大会,喊镇上的人来观看,由大队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来进行老地主的恶行的批斗。
他们刚开始批斗地主,之后,又揪出了地主的媳妇,儿女,乃至在地主家里干过的长工一同批斗,再接着是那些私下里贩卖烟叶,老鼠药的人也被押上了戏台,接着,更多的人被抓到台上,哪怕是有人曾经说过抱怨生产队的话,这些旧账都被翻出来成为了走资派的罪证,每天镇子上的戏台都是热闹的地方。阿穗看到连地主家的长工都被拉上去批斗,她有些害怕,给青山说,我曾经也在地主家里做过活计,我会不会也被抓上去。青山听了,神情严肃地给她说,阿穗,你记住,给任何人都不要说你在地主家干过,这里的人不知道你以前的经历,你把这事咽到肚子里,就当从来没有在地主家待过。阿穗点点头,说,只有你和小回知道,其他人我都没说过。
一段时间后,阿穗没有被押上戏台,反而是青山被五花大绑给押上了戏台。他们把青山的性质定为和地主没什么区别。青山当过国民党,还当过国民党的副营长,这是青山他老家的人都知道的事,这难道还不是最大的走资派吗!
台上的青山被两个人按着头和肩膀,朝向戏台下跪着,旁边跪着那个老地主,他们两被押跪在最前面,身后还跪着十几个罪行比他们轻的人。下面的人骂声四起,烂菜叶子,树枝,碎石子砸向台上,青山被砸破了脑袋,被树枝戳破了脸,对他们的批斗日日不止,有女人哭喊,我男人就是被这群该死的国民党给抓去当壮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啊!一个尖脸鹰鼻的年轻人高喊着,打死这个国民党,我爹就是被狗日的国民党给打死了,他得赔命,赔命!
人群鼓动着,声音交杂着,戏台上的维持人员哪怕用上了喇叭也平息不下来戏台下的躁动,人们一窝蜂地冲上了戏台,他们冲到青山和地主面前对这些“罪人”拳打脚踢,后面冲上来的人挤着前面的人,人群像叠罗汉一样,彻底混乱了。
那个老地主被打死了,青山被打的头破血流。地主死了,负责带头批斗的那几个人慌张,但是看到群众对地主的死亡反而高呼雀跃,他们也没了心里负担,便挖坟埋了。青山一群人白天被拉出来批斗,晚上关在镇上的老粮仓里,不给回家。阿穗每日以泪洗面,她求着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放了青山,没人帮她,反而说阿穗是国民党副营长的女人,那阿穗就也算是国民党,不抓你去批斗已经算好的了。
阿穗没办法救青山,只能每天半夜里偷偷去给青山送吃的,等到夜里看守的人都回去睡觉了,阿穗就来了。带头批斗的那些人每天只给青山他们这些人一顿饭,阿穗每晚带着饭过来,隔着墙板的缝隙给青山递进去,她看着青山嘴角风干后的血迹和瘦得颧骨突出的脸,她的鼻子就酸,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可青山隔着缝隙对她说,哭什么,你照顾好新年他们三,我没事,我身子骨硬,他们不会把我咋样。
阿穗咽着悲伤,悲哀地问青山,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青山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青山的话遥遥无期。
一个月后,阿穗也被押上了戏台。
【第六夜】第五篇
阿穗被押上戏台批斗是因为她曾经两次进过地主家里,还在地主家里干了多年活计。这个事原本只有青山和小回知道,小回和那个男知青谈恋爱,男知青有文化,还绅士,他给小回讲城里的故事,讲诗,讲张爱玲的小说。他说以后带小回去城里看看他讲述中的那些浮华。小回爱上了他身上的气质,更向往着这个男人能与自己像小说中的故事一样拥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是小回到底是个农村长大的姑娘,这个男人那么优秀,而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一无所知的乡下姑娘。小回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吸引人的事物,她挖空了心思想让这个男知青对她有好感,想靠一些东西来引起他的关注。她只能讲自己,讲小时候的童年,可是她的童年没有多少可讲的,她便讲母亲身上的故事,讲她奶奶在逃难过程中的去世,讲她父亲喝醉酒后对母亲的伤害,这些故事也确实吸引到了这位男知青。
男知青和其他下乡来的知青是一个团体,他们经常聚在一起,会说些近些来的趣事,讨论些文艺性的话题。这个男知青就把小回母亲的过往讲了,引得一群人唏嘘不已,这本是无意之举,他只是想讲出一个农村女人可怜的身世,没想到这件事从一个耳朵到另一个耳朵里,传到至今,终于传到了负责搞批斗的人耳朵里,故事传的也离奇,传成了阿穗二进宫地主家里,帮着地主压榨雇农。阿穗被押上台后,那个男知青也悔恨莫及,他没想到无意之举竟会害人,小回为此还和他大吵一架。
阿穗和青山一起被压到台上受大家批斗,晚上一起被关在老粮仓里。被批斗时,台下的人说,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国民党要带这个女人从外地回咱这了,他们就是在外地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才回咱这来,咱也不知道他们以前是这样的人,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啊!
阿穗对台下人说的话不在意,她最大的担忧是新冬新年他们,如今他和青山都被押走了,家里只剩下小回和两个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怕三个孩子照顾不好自己啊。
在台上挨批斗的时候,她看见了小回站在人群后面流着泪看他们,台下和青山有矛盾的一个人用铁锹把茅坑里的屎铲过来甩到青山身上,更多的东西砸上来,青山都缄默地受着,一个字也不吭,阿穗的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她嗓子里往出跑着呜呜地声音,她为青山受到这样的侮辱而难过。
两个月后,阿穗被放出来了,原因是小回带着两个孩子去搞批斗的负责人那里跪下磕头求放了她母亲,负责人不肯放,小回就和新冬新年一直跪,小回的举止如她母亲当年挨家挨户跪求人们帮她找小麦一样,也如过去阿穗跪求医生救平安一样。小回固执,固执没有打动搞批斗的负责人放她母亲,放她母亲是负责人怕她和两个小儿这样跪下去出了事,成了他的责任。
阿穗回了家,但她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她回家后,小回和新年新冬扑到她怀里,四个人抱在一起,如雨打落叶般的哭声在她们的怀抱里沉沉地打转。
阿穗之后照以前的样子趁着夜里去给青山送饭,青山每次只是把饭接过来吃了,但不说话,像成了哑巴。再后来,阿穗去送饭,青山连饭都不吃了,她透过粮仓的缝隙喊青山,没有人应答。白天,她站在台下看着青山被批斗,泪往心里淌。青山完全变了样子,他头发蓬乱,遮了大半张脸,胡子已经埋没了他的嘴巴,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多口子,活像一个乞丐。
批斗者蹲到他面前,大声地问他,承不承认自己的罪行,青山不说话,批斗者一只脚踩上他的背,把他的腰踩弯下去,继续问那个问题,旁边的批斗者咳嗽了两声,说,文斗,不要武斗。那个人才放下了脚。青山像只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嘴里流着涎水,眼神直直地发愣。阿穗在下面掩面痛哭,哭声被那段日子里的雨季打湿了,那场雨连着下了好几个年头。
一个深夜,阿穗睡熟了,睡梦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那声音熟悉,温柔,像睡在旁边的人的呓语,阿穗还记得自己似乎朦朦胧胧中回应了那个声音。
“睡了吗?阿穗”
“快睡着了。”
“你睡吧,我走了,阿穗。”
阿穗梦中惊醒,屋里一片漆黑,屋外雨声绵绵,窗子被风吹的吱呀作响,风声如同人凄凉的哭声,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她答应做青山妻子的那个雨夜。
第二天,一堆人来到阿穗家里,把青山的尸体放在了她面前。
一九七四年六月的某个夜里,青山死了。那个夜里,青山用碎瓦片割开绳子,用血淋淋地双手硬生生把粮仓的墙板拆了一个洞,逃回了家,他看了熟睡中的阿穗,又去看了小回,最后看了新冬新年两个孩子,孩子们睡着后的脸上有着笑意,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之后,他离开家,冲进了雨夜,自杀在镇里的戏台上。
阿穗没有流泪,没有大喊大闹,她出奇的平静,她自己一个人到地里给青山挖了一天一夜的墓坑,小回看着母亲这样子心里难受,要夺过母亲手里的铁锹,阿穗的气力异常的大,小回怎么都抢不过来,阿穗一边挖坑一边说,你爹是个体面人,咱们得给你爹买好的棺材,还要给你爹买身好衣服,别让你爹到了那边,让认识你爹的人笑话。
两天后,阿穗埋葬了青山。阿穗用青山亲手教给她的字在木板做的墓碑上写下了“常青山之墓”五个大字。
阿穗后来的生活是寂静的。寂静挺好的,很多时候,你看不到一个人怎样生活,这证明他在生活的河流之中接纳了一场场暴雨,而那些暴雨成灾的境遇,最终都归纳进了河流。
一九八零年,阿穗的河流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小回爱上的那个男知青回城了。两个人虽有过关于小回母亲的矛盾,可后来还是和好了,小回爱他爱得要死,两个人私下里约定了终生,小回还把自己给了他。回城那天,小回泪眼汪汪地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你。男知青眼眶湿润,说我一定回来娶你。
男知青刚回城那阵,还经常会给小回来信,信里讲他回去后的生活,小回那会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爱人的来信,她把镇上的邮局当成了家,从早到晚要去七八次,比回家还勤快,每次去都问有没有我的信,可信就像迟迟长不熟的庄稼,不是月月都会长出麦子。小回在没有来信时的失望中被爱情苦苦折磨,在来信后的欣喜中开心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女,但其实她已经三十岁的年纪了。阿穗本来不看好女儿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可阿穗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年轻时的回忆让她这个快要六十岁的人明白了些道理,阿穗便没有插手女儿的爱。可像小回年纪这么大还没嫁人的,整个镇上只有她一个,和小回同岁大的,都已经婚嫁后有了孩子。
男知青回城前两个月还经常来信,两个月后,信来的少了,半年后,来了最后一封信。信里说让小回找个爱她的人嫁了吧。小回看到那封信后悲痛欲绝,她跑去隔着四百多公里外的城里找那个男人,到了城里才知道,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他们还有三个月就准备结婚。
小回回了家里,回来那几天,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门,阿穗给她端来饭,让小回开门把饭吃了,屋内的小回不出声,阿穗隔着门给女儿说了好多话,屋子里只传来小回凄切的哭声。小回不开门,阿穗只能把饭放在门外,让女儿饿了端进去吃。那碗饭放到了晚上没动,阿穗又换了新做的热饭放在门口,如此两天,小回没吃过一次。
第三天清晨,阿穗起床后看见小回坐在屋顶,阿穗着急地朝女儿招手让她下来,小回像梦游,站起来在屋顶上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唱歌,母亲的声音传来,她哎呀一声,说,娘,我看到了,我看到他来接我了,我要当他的新娘了。阿穗嘴巴翁动,眼眶泛红,她声音恳求着说,小回啊,你听娘的话,你先下来,下来跟娘说。小回歪着脖子,说,娘,走路太慢了,真的太慢了,什么时候他才能接到我啊,我要飞,我要飞到他身边去,我等不及了!阿穗一声哀嚎,哀嚎声中,小回挥舞着手臂,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从屋顶上坠落下来,她的脸庞上没有恐慌,没有哀伤,日出的朝霞在她的坠落中像一道穿透身体的刀刃,红色的朝阳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小回落地后的脸庞带着如少女脸红后的微笑。
青山的墓地旁多了一座墓。
小回埋葬后的第二天,阿穗也坐在了小回坐过的那个屋顶上,她看着远处出神,很久后,她站起身来,院子外的路上有人说话的声音,镇子上的喇叭在播放北京那边来的新指示,阿穗闭上了眼睛。她的身躯那么瘦弱,似乎很小的一阵风吹过来都能把她给吹倒。她的身子在前倾,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了新年的声音。
“娘,你站在上面干嘛呀。”
阿穗很久没有流过泪的眼眶再次大雨磅礴了,她哭了,她擦着眼泪,对着站在院子里的新年说,娘啊,就想站在上面看看风景。
阿穗终究没有轻生,当她听到新年那一声娘后,她明白了,她还有新年新冬两个孩子需要她。
第二年秋收,阿穗闪了腰,住了几天医院。她在医院里始终惦记着家里的麦子还没收,每年的这茬麦子是她和两个孩子一年的希望。
还没等腰好,她就出了院,等她下地收麦子,却发现自己干不动了,年轻时一天能把两天的活干了,现在,她一天干下来的活还不如年轻时半天干的活,而且现在已到了是秋后,依她这个速度,还干不到一半,麦穗就落地了。新年两个孩子要上学,也帮不上她忙,再加上它的腰老是疼,疼的她经常躺倒在地上使劲地揉,越揉越起不来身。
阿穗最终艰难地站起来,她站在秋后金黄如残阳似的庄稼前,弯着腰,张着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像穿过群山的弯弯河水。再也没有人帮她收麦子了,能帮她收麦子的人都埋在了这三亩的长地下面。她没有埋怨这跌宕起伏的时代从她身边带走了每个人,没有怪责那些一次次把她推向孤独的世事,她只是回了村里,出钱喊了几个人来帮她割今年的麦子。阿穗站在田边看着麦子在镰刀中一茬茬倒下,她的身子也跟着镰刀中的麦秆一寸寸地矮了下去。
6,
一九八五年,经过邻里的提醒,阿穗知道只要能办理出五保户,就能每个月领一笔钱,生活上能轻松些。
家里拮据,新年今年不上学了。两个孩子小时候只上了几年学校,从六七年以后就再没上。现在像新年新冬这样二十岁出头的人都在参加高考,两个孩子七九年恢复高考后才回头学以前的知识,也是阿穗让他们去考大学的。可新冬回来告诉他不考大学了,阿穗怎么劝都劝不住,其实是新冬明白家里穷,她想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新年,就回来跟母亲说他要去城里打工去。她说现在他能自己赚钱了,改革开放了,城里到处都是机会。阿穗确实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她苦着脸抓住新冬的手,说,苦了你了。新冬走城里那天,阿穗给她做了油饼,让她带着路上吃,新冬说,等我挣了钱,养新年上大学,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阿穗点着头,说,好,都好,你要在外照顾好自己。
新冬走后,阿穗打听到了五保户要去乡政府办。她找过去,乡政府的人告诉他,给她办不了。阿穗小心翼翼地问为啥办不了,乡政府的人告诉她,你有两个孩子,所以办不了。五保户要求你没丈夫,没孩子,没亲人,没有劳动能力和经济来源,你起码还能干活吧,你也有孩子吧,咋能办呢。阿穗说孩子要上学,我们家里只有三亩地,每年只够吃,我孩子上学都是家里借的钱供孩子上的,我现在也干不动活了。乡政府的人看她可怜,可按规定确实是办不了。他语气无奈地说让阿穗到县上去,县里那边只要说你能办,我们这就能办。
阿穗第二天又找到了县上去,县里不是老样子了,变化大的让阿穗认不出来了,她一路找人打听才找到县政府,可在这,阿穗没想到遇上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
她找到县政府门口,保安拦住他让他不要进。阿穗问为啥不让进,保安说咱县委书记正在里面开会,你要办啥事得先等着县委书记开会完再说。阿穗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个晌午。
等阿穗进去办公楼,又不知道办五保户在哪个人跟前办,逢人就问,终于找来找去找到了负责办五保户的办公室,负责这事的人是个头发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他听完阿穗的诉求,问了阿穗家里的情况,说,办不了。
阿穗苦苦地说,领导,你就给我办了吧,我家里真是没办法了,两个孩子一个供不起上学年纪轻轻就打工去了,另一个孩子的学费还是找人借的,我们家三亩地,一年的粮食要省着吃,我身子骨不行,干不动多少活。
阿穗好说歹说还是办不了,她悲着脸走出办公室时,一个人正好进来,那个办五保户的人看见来人,站起来喊了一声李书记。可李书记却回头盯着阿穗看,阿穗临下楼梯,李书记加快脚步走到面前,问,你是不是叫阿穗。
李书记就是李二柱,多年前那个躲在阿穗家里的游击队副排长。他后来加入新四军,跟着队伍辗转多地,从副排长升到团参谋,解放后,又进了单位,今年年初,调来了县里做县委书记。
阿穗疑惑这个看起来陌生的人怎么认识自己,李二柱说,是你,肯定是你,你和我一样变老了,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来。
其实李二柱在解放后去过阿穗家里找过她,那是一九六九年,那时的阿穗一家已经北上青山老家。李二柱没能见到阿穗,可在他心里,从第一次见过阿穗后他就一直惦念着这个心善的女人,虽然那时只是在阿穗家里待了十几天,可是和阿穗的萍水相逢让李二柱心里记住了。因为阿穗,李二柱一直没成亲,等回过头来去寻找却发现已失去了阿穗的线索,那次寻找无果后,李二柱回家经父母的安排和一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女人结了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李二柱的妻子有遗传病,生下孩子后就离世了,李二柱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他本已经对生活没什么奢望,照顾好孩子长大,为民办点好事就够了,没想到在生命的末端还能再次遇见这个深埋心底的女人。
经过李二柱一说,阿穗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初住在他家里的那个游击队伤兵。李二柱扶着阿穗的胳膊,阿穗抓着他的手臂,两个人相望,是长长地唏嘘和感叹。
两个人站在楼梯上只潦草的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因为李二柱还有公事要忙,便不舍的先告别了阿穗。之后,李二柱了解到阿穗现在的情况是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十几年前没了配偶,如今生活拮据。知道这些情况后,他感到难受,他心疼这个女人。
几天后,李二柱来到阿穗家里。两个人叙旧,说起当年,李二柱说,要是当初不是你,说不定我早死在你家那个谷仓里了,阿穗说不会,你有福气,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的。
聊来聊去,李二柱憋不住心里的话,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阿穗,跟我一起过吧,咱们都是一个人,我家那个也长大了,有工作,不用我操心,我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你了。
阿穗笑着把李二柱的话茬给绕过去了,李二柱看得出来阿穗不想跟他谈那个话题,他也无奈,两个人聊了一个下午,阿穗要留李二柱吃饭,李二柱说城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就不吃了。
李二柱临出大门,给身后的阿穗说,对了,阿穗你的五保户确实是办不了,但我跟镇上这边说了你的事,按你这种情况,三亩地是不够的,他们最近会按实际情况给你再拨过来几亩地。
阿穗听了,给他要鞠躬,李二柱赶忙扶起她,说,别跟我客气,这些年来,我估计你也吃了不少苦吧。他的话让阿穗身子颤了一下。李二柱又靠近她轻声地说,我说的那个事,我还是想阿穗你能考虑看看,我已经六十多了,你也老了,就是想能一起凑合着过日子。
最终阿穗送走了李二柱,李二柱腿脚不便,那是抗战时期留下的伤,李二柱去哪都有政厅的司机接送,阿穗就看着李二柱上了车,车子跑起来后扬起漫天的灰尘,灰尘落下来,覆盖在两个人眼中的同一条土路上。
三天后,镇政府给阿穗家拨了三亩土地,半个月后,又一辆车子开到了阿穗家的门口。
来的是李二柱的儿子,李二柱叫李新民,在县卫生局上班,今年二十二,比新年新冬小两岁,新年还在日夜苦读考大学,新冬在省城的饭馆里跑来跑去的端盘子挣钱,而比他们小两岁的新民已经干上了卫生局的科员,那是太多人渴望的岗位。
新民这次来,给阿穗刚是带的礼品就摆满了一桌子。阿穗知道了他是李二柱的儿子,让他把礼品拿回去,你爹已经很照顾我这个老婆子了。新民说这不行,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这是我的心意。
新民在阿穗面前寒暄了一番,寒暄后,才说到此次来的目的。他得知了父亲这段时间对一个女人上心,他找父亲身边的下属问来问去,才问出来阿穗。他这次来就是想让阿穗跟着父亲过日子,他母亲走的早,父亲一直是一个人,他懂事后,也给父亲说过你想再找一个人陪你过日子,我肯定答应。可父亲怎么都没再续过弦。这次父亲终于能对一个人上心,新民是完全支持的。
阿穗听了新民的话,说,你爹多好的人,那是为民服务的好官,我这么个老婆子,哪配得上你爹。
新民苦笑一声,说,阿穗姨,那我就实话给你说了吧,我爸,他只有两三年时间了,他是肝硬化,好几年前就检查出来了,我其实这次来,就是想你能答应我,在我爸最后的时间里,能陪陪他,起码让我爸在最后几年后能开心点。而且,你和我爸也都六十岁多的人了,在一起也就是搭个伴过日子,我爸本该前两年就退休了,是省里的领导给我爸户口上改小了岁数,让我爸再帮帮忙把这个县的工作给弄好,今年年底,我爸也就正式退了,他前半辈子也吃了不少苦,其实也没过多少好日子。
阿穗在新民的话中沉默着。新民说完后离开了,阿穗送了送他,新民走后,阿穗回到寂静里的屋子里,她坐下,和空旷低矮的屋子一同陷到了沉默里。
几天后,阿穗找到李二柱,说,我陪你过日子吧。
阿穗住进了李二柱的家里,李二柱的房子是政府分配的,初到家里,阿穗不适应,很多东西她没见过,也不会用,在农村里做饭是烧火用大锅做,可李二柱家里做饭用的煤气,锅灶她都不会用,在村里洗澡是烧好热水倒进盆里端到屋子里擦拭着洗,可第一次站在洗手间里用花洒洗,她有点担心,还带着些复杂的情绪。
李二柱教阿穗怎么用煤气做饭,怎么用花洒,怎么用收音机播放音乐和广播,李二柱休息时,带着阿穗一起逛县里新修好的公园,带阿穗吃他常去的面馆。阿穗会陪着李二柱一起去医院做复查,在李二柱下班前做好饭等他回来,会把新冬叫过来聚在一起吃家常饭。
那年的冬天,李二柱退休了。冬天里的第三场雪来的时候,是除夕。除夕前,新冬回来了,李二柱叫来儿子新民,新民改口喊阿穗叫妈,新民还带来了他对象,两个人准备下一年就结婚了。新年在那年秋季高考也考上了大学,他在大学生当中算大龄的。他们一家人团聚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美美地过了一个除夕。
那一年除夕的雪下的很大,好像老天要用一场雪把过去的事物全都给掩埋了。
雪中,李二柱家透着光亮的窗户上倒贴着福字,窗内一群人热热闹闹,觥筹交错,话里全是笑容。窗外雪色连绵,烟花似火,爆竹声响彻在城里的每一条长街上。
饭桌上的阿穗在某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或许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7,
李二柱退休后有了大把时间,退休后的第二年,他带着阿穗去了很多地方,到北京看了天安门,长城,故宫。去山东看了趵突泉,孔子庙,还在山脚下看了泰山。在天津听了相声,吃了麻花,还看了看海。
他们原本还要去开封的少林寺看看,走到半路上,李二柱的病严重了。
他们回了沧州,住在市医院。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阿穗一直陪在李二柱病床边,有天,躺在病床上的李二柱攥住阿穗的手,说,看来啊,我要比你先走了。阿穗说,别乱想,没事的,等你病好了,咱们还得去看少林寺。李二柱说,我啊,要是能再早点遇上你就好了,就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了。阿穗把另一只手叩到他手背上,说,不晚,一点也不晚。李二柱叹气,说,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啊。阿穗说,那等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后,我就来找你,你啊,就在上面等我,别走太快了。两个白发苍苍的人紧紧攥着互相的手,眼眶里全是泪光。
三天后,李二柱走了。他没能等到看见儿子新民结婚,也没等到陪阿穗看完计划里的风景。
李二柱走了,阿穗没流眼泪,她只是静静地陪在李二柱身边,是新民操办着葬礼的前前后后。
在这个女人的一生中,多是苦难和离去,可到了生命的末端,好不容易有了些幸福日子,可又那么短暂。可这两年的幸福岁月放在她冗长的一生来说只是出现了片刻,像忙忙碌碌的一天中只停留了半个钟头的夕阳,璀璨,烂漫,而那越美丽的夕阳落下去后是要用更漫长的黑夜来偿还。
两年后,新冬在省城认识的一个朋友开公司做建材的生意,新冬跑去给他做账。新年也在三年后大学毕业,到了省城一家地产公司上班,新民结婚后的第四年,从县卫生局调到了市里教育局,很少归家。
忙,孩子们都忙。阿穗待在家里没人说话,大多时候家里连一丝响动都没有。
新冬她朋友的生意才做了一年就土崩瓦解了,公司把以次充好的钢材卖给地产商,头一两次没有发现,等到楼盖了一半,地产商的人才发现结构不结实,把新冬这家公司告上了法庭,新冬不仅是朋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她也知道以次充好的事,她是被告之一。阿穗找新民帮帮新冬,新民到处托关系,但找来找去顶多是能判的轻一点,最后法院判处新冬有期徒刑三年。
阿穗去监狱探望新冬,新冬流着泪说,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家。阿穗说,没事的,没事,等你出来了,别再做那种事了,咱到时候好好过日子。
新冬入狱后的第二年,新年结婚了。新年找了个省城的女人,新年带她回家给母亲看,阿穗说,只要你们都觉得好,那就好。
婚礼上,阿穗在自己旁边留了两个空位,新年问母亲这是做什么。阿穗说,留着,青山和二柱肯定都看着呢。儿子结婚,他们两肯定高兴。
新年结完婚后,阿穗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新年和新民有什么事都和妻子商量,不跟母亲说他们生活上的事。阿穗一个人待久了,没人说话,想说的话咽下去的多了,也就变的不爱说话了。
三年后,到了新冬出狱那天,新年忙,新民也忙,阿穗走不了多少路腰腿就疼,坐公交只能坐到监狱一公里外的地方,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监狱门口,把新冬给接回来了。
新冬回来后找了个工厂的活干,也还算稳定,但新冬出狱后脾气却变得不好,新年回来家里,两个人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
新冬说,我是你姐,你就是这样给你姐说话的!新年说,哪只耳朵听到的你是我姐,同一天生的,你咋能是我姐。新冬说,我比你先出的社会,比你多吃几年社会饭,你上大学是谁供你的!新年说,你拿这事说啥,你这几年进监狱谁养的妈,啊,你让咱妈说说,谁先生的。新冬说,妈知道个啥,现在咱们说的是你上大学那会谁供你上的学。
新年和新冬吵架,阿穗在一旁劝,新年说,妈你一边去,我今天必须和新冬把事给吵清楚了。
两个人吵来吵去,吵到最后便谁也不理谁。那一年的除夕,倒是都回来了,新民也回来了。新民带了孩子来,孩子叫志远。对着阿穗喊奶奶。阿穗问志远,晚上想吃什么,给奶奶说,奶奶给你做。志远说想吃鱼,阿穗说好,奶奶给你做。新民正在看电视,听到了,说,别做鱼,做什么鱼,上次吃鱼就把鱼刺卡喉咙里了,还吃。新民媳妇从厨房走出来,说,妈你别管了,晚上我来做饭。
到了晚上,一家人齐聚在饭桌上,新民和新年新冬聊工作,聊发展,阿穗在一旁只顾听着,气氛都还其乐融融。可新民不偏不倚聊到了房子上。说到房子,新年说,县里也是发展越来越好了,我想着带媳妇回来,跟妈住一起,在县里找个工作。新冬一听,嘴里哼了一声,说,你算盘倒是打的响亮,你是看上妈这房子了吧。新年一拍饭桌,你不要血口喷人,新冬也拍饭桌,咋了,你上大学出来不知道自己买房子,还盯着妈这房子,你上了个什么学,白上了。新年气的脸红,对新冬吼着说,你别把自己撇一边,你不也是盯着这房子吗,说的你有多好一样,你找个男人一嫁,咱家这房子还跑外人手里去了。两个人越吵越凶,新民一拍桌子。怒道,好了,你们够了,我给你们说清楚,这也是我爸留下来的房子,你们别想着打主意。阿穗比儿子们矮,她站在三个孩子身后,两只手像无处安放一样悬在半空,似乎想劝劝孩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插进去话。新民媳妇把阿穗拉到一边,说,妈,这是他们的事,你别管。阿穗似乎有一嘴的话,却又不知道如何说,终归咽了下去。
那顿年夜饭上,一群人不欢而散。
之后新年三个人都各过各的,要回来也都是带着家眷单独回来,孩子们回来,阿穗也只是坐在一旁帮着儿媳剥葱剥蒜,孩子们也不太和她说话,有一次,新民带着妻儿回来,阿穗在厨房听见儿媳说,要不这事问问咱妈,新民说,你问妈做啥,这事问了妈也白问,你让我自己考虑。
新冬再回来家里时,带了一个男人,她给母亲说,这是她找的对象。阿穗只是点点头,说,好,都好。几个月后,新冬未婚先孕,她怕孩子生下来没户口,就着急跟对象赶忙办了婚礼。婚后第五个月,孩子出生了,阿穗拉着新冬的手,说,孩子就叫青山,叫青山好。阿穗不仅人老了,声音也跟着变老了,她的声音暗哑,快让人听不清她说出来的话了。新冬说,妈,孩子的名字我跟高建已经取好了,阿穗点着头,嘴里重复着,哦,行,行。
我出生在一九九二年四月,我的母亲叫新冬,父亲叫高建,两个舅舅叫新年和新民,我的外婆没有名字,但我记得听母亲说过外婆似乎有名字,外婆总是不爱说话,我们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忘了外婆,因为她总是悄悄地坐在一角,常被我们忽略。
我叫高海,可是外婆不喊我名字,她总是喊我青山。我觉得青山这个名字比我原来的名字还好听。外婆会给我讲民间故事,还教我刺绣,会跟我说怎么种地,可我不爱听外婆讲这么种地,外婆还跟我讲怎么做豆腐,教我写字。我困了会唱歌哄我睡觉。外婆说,外婆的民间故事是兰兰给我讲的,刺绣是兰兰教的,种地是跟着长工父亲和爷爷学的,豆腐是刘豆腐教给她的,字是青山教的,歌是小回唱的,唱多了,她也学会了。
我三岁大的时候,外婆卖了城里的房子,她把卖掉房子的钱分成三份给了新年新冬和新民。那天外婆把他们三个都叫过来,把钱塞到每个孩子怀里,点着头,塞完了钱,她又回到厨房门口坐下去剥自己的葱。
外婆在剥葱,可是新年他们三个坐在客厅里吵,新民觉得房子不该卖,新年说不卖留着给你还是给新冬,新冬说那咱妈谁养,新年说你有完没完了,咱三个人在这站着,咱妈一个老人,谁能养不了,先说房子的事。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吵的不可开交,谁都没有过去问问阿穗的想法。
一个人的一生是他人完全看不见的,每个人只能看见一个人生命中的一截岁月。生命中的一截有一截的美与破旧,老去的外婆在每个家人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沉默寡言的样子,外婆不说话,我们总是忽略她。
一九九六年,外婆阿穗回了乡下住。
阿穗回去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打扫屋子,也不是添置东西,她先去了地里,在青山,小回的坟头前坐了坐。李二柱的坟不在这里,他离世后埋在城里的公墓,阿穗经常去看他,可是乡下很少能回来。
青山和小回的坟包上长满了杂草,阿穗一棵棵地拔了。她在坟前一直坐在太阳落山,直到黑夜覆盖整个平原。
我八岁大的时候,外婆叫父亲他们回来,新年新冬两个舅舅也回来了。外婆病了,躺在床上嘴巴翁动,说的话我们总是听不清。
我睡在外婆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窗外月明星稀,月亮把院子着的亮亮的,像泼了水。
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耳旁说话,声音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轻轻地,温柔的。
“睡了吗?青山”
“快睡着了。”
“你睡吧,我走了,青山。”
我似乎在朦胧中回应了一声。
第二天起来,我看见院子里母亲和舅舅舅妈他们端着水着急的忙来忙去。我走出屋外,看见他们都忙碌在外婆的屋子里。
外婆走了。
外婆生前有很多衣服,有父亲和舅舅给她买的,有外祖父在的时候给她买的,还有很多她更久更久之前的衣服,可是外婆总是舍不得穿,她总是穿同一件衣服穿很久。
下葬那天,外婆舍不得穿的衣服,全被一把火烧光了。仿佛是烧掉了她那一生存在过的证明。
外婆是我看到的外婆,阿穗是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人,阿穗出生在民国二年,走过八年抗战,四年内战,走过中国解放,改革开放,最终在二零零零年新世纪的前夜离世,享年八十八岁。
阿穗,阿穗,青山外青山一座座,青山前一年又一年。你别走错路,回家了。
外婆下葬的那天,我们挑着白棋,吹着唢呐,走到山野上,我看见了一条河流穿过群山,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完稿于2024年6月5日 夜
陈以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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