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2）
胡识渊站在院子里等爹爹回来。
他用爹爹铲的雪堆了个雪人，雪人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只有头上戴着一个小帽子。
那是他还在地上爬的时候阿娘给做的，后来他长大了，戴不上了，阿娘便收起来留着日后打补丁用。
爹爹出门前拍了拍他的脑袋，搓了搓他冻得红扑扑的脸蛋，然后扛着绳子，弓箭，腰上挎着猎刀出了院门。
他就站在那个只有眼睛，没有鼻子和嘴巴的雪人旁边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都快黑了，天上阴沉沉地又飘起了雪花，他的爹爹还没回来。
他的姐姐做好了饭，从屋里出来喊着他回去，别冻病了。
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就看见阿娘踉踉跄跄地进了院门，她头发凌乱，脸上挂着泪，红着眼睛嘶喊着：“宇儿，朵儿，快跟我走，你爹爹他不行了。”
胡识渊有些懵，他被阿娘吓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那三个字，不行了，不行了……
什么是不行了…
他被姐姐拖着跟在阿娘身后。
雪越来越大，在呼号的北风中织成片，密密麻麻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阿娘的身影摇摇晃晃，好几次滑倒摔了下去，姐姐惊呼声还没落下，她就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赶路。
胡识渊昏头昏脑地踩着阿娘的脚印，天地间一片死寂，他只能听到脚下踩雪的声音和耳旁脑海中粗喘的呼吸声。
终于走到了村口，那边围着几个人，他看不见爹爹，只看见了那圈黑影旁边地上有一条粗线，断断续续弯弯曲曲从村外那座山里延伸出来。
走到跟前，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他爹爹的血，天寒地冻下和雪泥冻在了一起，那条黑红色的线已经被薄雪覆盖，过不了片刻就会不见踪迹。
阿娘拨开围着的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爹，你睁眼看看，宇儿和朵儿来看你了，你醒醒啊，你不是要见他们吗……”
其他人让开了位置，姐姐拉着他在躺着的爹爹身边跪下。
爹爹浑身都是血和雪泥，他了无生气地躺在那，双眼紧闭，对阿娘的哭喊和姐姐的啜泣毫无反应。
“胡家嫂子啊，准备后事吧，胡大哥怕是……”围观的人里有人低声劝着。
胡识渊握着他爹爹垂在一边的手，冷冰冰的，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和干燥。
他双手握着手指使劲搓了搓，爹爹平日里就是这样帮自己暖手的。
爹爹的手指又大又粗糙，手心布满了各种小伤疤和茧子。
他搓着搓着，感觉手心一动，那手指要滑走。他连忙握紧，然后意识到什么，赶紧往前挪了挪，喊了声：“阿娘，爹爹在动！爹爹！”
阿娘伏在爹爹身上抬起头来，姐姐擦了擦眼睛，他们一起盯着那张血迹斑斑的脸。
爹爹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他们，目光涣散，好长时间才聚了焦。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字来：“宇儿……得……得去……去学堂……”
胡识渊眼泪刷地全下来了，他心里酸涩地难受，可是却哭喊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爹爹流泪。
阿娘抓着爹爹另一只手，边哭边答应着：“会的，会去的，你好好的，你好好的他就去，你不是还要看着他去考秀才吗？他爹，我们回家啊，回了家你就好了。”
爹爹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没了神采，那先前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光慢慢消失了，却仍看着他。
阿娘还在哭喊着，可是爹爹再也没有回应她。
周围的乡亲们都在劝他阿娘，说着趁着人还没僵赶快回家换好衣服，别让人到了那边还穿着这身。
胡识渊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已经不再动了，可爹爹眼睛还睁着，他想，爹爹还没死，他还在看着自己，他不喜欢听周围人说的那些话。
可阿娘听进去了，她站起来红着眼，肿着脸请求他们帮忙把爹爹抬回家。
他们又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来路艰难地往家走。
帮忙抬爹爹的人讲忌讳，都不愿意抬爹爹的头，胡识渊只能自己抱着。
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着，盯着爹爹睁着的双眼。
那双眼一直空洞洞地看着天空，再没有转动过。
爹爹死了。
爹爹遭遇了出来觅食的母老虎，原本是可以避开的，可他没有那么做。
他需要一张上好的虎皮。
他低估了要哺育小老虎崽子的母老虎的战斗力。
他高估了大雪中自己的技艺和身手的灵活度。他是怎么血淋淋地从虎口脱险并坚持爬回村子的，没人知道。
没过几天，村里的叔伯遇到了那只大老虎，它已伤重身亡，和虎崽子一起饿死在山里。
他们可怜胡家孤儿寡母的，把剥好的虎皮送了过来。
阿娘接过那张虎皮后，在屋子里沉默着一个人待了老半天，饭也忘了做。
没过几日，胡识渊从阿娘手里接过了一包碎银子。
去学堂的路上，雪消路泞，胡识渊怀里装着银子，身后背着爹爹做的那个书箱，身上似有千钧重，一步步走得很艰难。
家门口空无一人，往常在那送自己出门的姐姐不在了，她一大早就去乡绅老爷家帮工了。
胡识渊在学堂越发沉默了，目光只钉在先生身上，好像除了读书识字，旁的事再与他无关。
先生依然当他是透明人，懒得多分一瞥眼神给他在的那个角落。
他也不在乎。
下学后一个人沉默地往家赶。
自从去做佣工后，姐姐再也没时间接他放学，更没时间跟着他学识字了。
阿娘除了日常去东家帮工，晚上还接了帮人洗衣服的散活。
天寒地冻的夜里，借着月光，她佝偻着腰在院子里搓洗衣服。胡识渊和姐姐一趟一趟去巷子那头的池塘打水。
水桶里的水溅出来，冰寒刺骨。
阿娘双手冻得通红，却好像已经没了知觉。
胡识渊白天去学堂听先生讲学，夜里和姐姐往返于池塘和家里给阿娘打洗衣水。
一晃到了年关，眼看着要过年了。
年前去学堂的最后一天，胡识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誊写前一天的课业《论语•宪问篇》，先生尚未来，其他同窗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笑玩闹。
时不时传来几句讥讽他假正经，打肿脸充胖子的闲言碎语，他都充耳不闻。
有人靠近他的位置，站在书桌前看他，遮住了天光。
“呦，胡小子，今天依然很刻苦啊。”
胡识渊正写到“贫而无怨”四个字，连忙放下毛笔，起身向一身锦衣华服的赵琅躬身行礼：“琅少爷。”
赵琅看了看他纸上端正规整的字迹，不屑地从鼻孔哼了一声。
胡识渊没有再说话，赵琅可能觉得折腾一个闷葫芦很无趣，便掷下一句话走了。
他说：“连秋闱都参加不了的人，用老爹的命换留在这破学堂，值吗？”
胡识渊握紧的手心里，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他慢慢坐下，继续写之前未完成的誊写。
他提笔写完四字后面的内容。
“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可他不知该心怨谁。
除夕那天傍晚，阿娘和姐姐的东家都需要人手干活，她们得很晚才能回来。
胡识渊一个人把家里打扫干净，写好对联用浆糊贴在门框上，在院子里点燃了松柏枝篝火。
往年这些事都是爹爹做的，现在爹爹没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要接过爹爹的担子。
他坐在篝火前一边烤火一边等着阿娘和姐姐。
火光照亮了他略显稚气的面容，他眉头微皱，在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和院外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想着事情。
他其实并不是太明白，爹爹为何会有如此重的执念，非要他去学堂念书。
在他看来，猎户的儿子就应该好好学习打猎，让自己越来越强壮，将来好养活家人。
他有问过爹爹，爹爹那时在院子里搓麻绳，他抽出手来揉揉小胡宇的脑袋，笑声爽朗，穿过院墙，惊起一群飞鸟。
“村里的半仙说了，你命格奇特，将来会是个大人物，不会困在这乡野之中的。”
爹爹说这话时看他的神情很特别，眼中好似带着光。
胡识渊似懂非懂，不再纠结于爹爹不给自己传授养家糊口的打猎手艺这件事。
院外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胡识渊抬头看向门口，浓郁的夜色里包裹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
他听到了女孩的啜泣声，那声音很熟悉。
是姐姐在哭。
胡识渊猛地站了起来，跑向门口。
“姐，你怎么了？”他扶住了倚在门框上的人。
夜色太重，只依稀看得见姐姐五官轮廓，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姐姐借力站直了，她半晌没说话，只抬手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头发。
两人在门口寒风中站了许久，直到他察觉到她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姐，咱们先回屋，这里冷。”
胡识渊心里焦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可他又不想强迫姐姐。
她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他也怕，爹爹已经走了，姐姐再出事的话，他不敢往下想。
后来，阿娘也回来了，带回来好多东家赏赐的吃食。
大家静默地吃了顿丰盛却无滋无味的年夜饭。
午夜时，在爹爹灵牌前守岁的胡识渊从瞌睡中醒来，他是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的。
他起身打算去院子里点一挂鞭炮，轻手轻脚路过阿娘屋子窗下时，他隐约听见了谈话声和哭声。
他止住了脚步。
是阿娘和姐姐，她们俩还没睡觉。
那一晚，胡识渊没有放鞭炮，他在院子里的寒风中悄无声息地站了大半夜。
天亮后，他才点燃了手中已经冷透了的那串鞭炮。
点了许久才点着，有些泛潮的鞭炮奄奄一息地响了几下就哑了。
胡识渊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映着那一地红纸碎屑和炮捻子，鼻腔中满是火药味。他在这充满喜气的新年头一天寒透了心，一夜之间似换了个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