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

      雪还在下。四围安静极了，没有风，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一种空灵的天籁。转过山头，就可以看那座陵院，古木森森，楼阁溃漫，一角残损的飞檐，歪歪斜斜，直指时间的深处，一种颓废的美，苍凉，忧伤，恍惚。一个沉默的人，一个专注于内心生活的人，会喜欢这些的。譬如我。

　   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就住在陵区边上，做着一份小差事聊以谋生。因为闲，经常去陵区走走，偶尔也读读书，象《瓦尔登湖》》，还有苇岸《大地上的事情》等。原来一个人可以活得这样纯粹，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浮躁的年代里，能坚持一种简单，朴素，和单纯的生活，就是一种美德。但苇岸在第二年的春天死去，大地上最后一个乡村歌手消失了。之前，是那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当然还有食指。我一直觉得这座北方小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把这些圣徒和天才聚在这里，就是为了毁灭他们。在传统和现代的碰撞中，因惑，反思，控诉，决绝，这些天问式的悲怆，直抵人性的深处。

　   我曾试着去燕山深处的一个偏僻的山村住过一段日子。村子在长城脚下，当年也是入关的要道，古老的墙还有，只是路已改道，不复往日繁华。我住的地方在半山腰，一个典型的北方四合院，白墙黑瓦，清爽的很。院子里有一块菜地，菜长得好，青黄红紫，一片勃勃生机。出门西向望，万马回旋，从山欲东，长城在山脊上蜿蜒起伏，一轮落日，半天绮霞，令人思酒。

　   村子里有家小店，卖一些烟酒茶糖之类的日杂。我经常在傍晚时去那里买烟，顺着青石板小路慢慢地走，拐一个弯，再朝南朝北地乱走一气就到了。店里老俩口都挺和悦，一来二去的熟了，就给我讲小村和古城的历史，一两二锅头下肚，北方人特有的那种直爽劲就显露无遗。他们对我这样一个南方人独自住在这里充满了惊讶和怜悯。这种源于乡间的情感厚重且朴素，贯穿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日常生活。我称之为民间的温暖。

　   多少事物来自民间，最终还要回到民间去。知识份子也一样。我想起海子，他十五岁考上北京政法大学，从安徽怀宁来到城市，几年之后，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把他的骨灰带回怀宁乡下。几年时间，一个短暂的轮回，就是他一生的轨迹。“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梦想总在途中，而民间才是最终的归宿。

　   陵区也有几户人家，山路弯弯，远远就看到半山上的院落了，树荫下露出褐色的房顶，石头垒起的院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一个院落，数亩山田，春播秋收，生活是清苦的，也是安宁的。在这样的山间，欲望降到了最低的限度，每个人都心地坦诚质朴，最接近人的原初状态。我看到过那些山民的妻儿，虽然粗茶淡饭，衣有补丁，但他们是健康的，面色红润，步伐矫健，爽朗的笑声能越过几座山头。

　   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天色有些昏暗。这座陵院现在完整地出现有我的面前了，墙外的竹林，院内的虬松，被雪落覆盖的残垣断壁。我喜欢这种残损的美，特别是落在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历史人物身上，更有一种历史的苍凉与厚重。这里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墓地。凭心而论，朱由检不算一个坏皇帝，与历史上其它的亡国之君相比，他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个勤于政事的好皇帝。但是，一个政权的根基已经腐朽，任何挽救都是徒劳的。袁崇焕死了，李闯，吴三桂，清兵入关，一个王朝的末日就这样来临了。我一直想，当朱由检在煤山临风洒泪的最后时刻，他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还是骨肉亲情？当他一剑劈下阿九公主的手臂时，体现的是人性的残暴，还是一个父亲的无奈？据说顾炎武在明亡后，曾数次到思陵来拜奠崇桢皇帝，鸡鸣风雨，故国如梦，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都已矣，什么王权富贵，什么九五之尊，三百年的风雨过后，只余半亩荒丘，一地白雪，数行发黄的文字。

　   我看到那个人从厢房里出来，慢慢地走，弯腰抱一捆柴禾，慢慢地回去，他的缓慢和这里的一切很和谐。他把门关上，淡蓝色的炊烟从屋顶升起。我想，屋里应该有很热的炕，有大碗茶，有一本旧书。喝茶，生病，熬中药。看书，听风听雨，早起扫满地的落叶。时间就象炉火上的水，慢慢沸腾，又慢慢冷却，消失。尘世在院墙之外，在心之外，而生命回到内心，澄静而平和。

　   这就是守陵人，和一个过去的时代相伴，慢慢变成时间的尘埃。

　   中国历代的读书人都怀有这种出世的梦想。从孔子的“道不同，乘槎浮于海”到陶渊明的桃花源，在出世入世之间，作着艰难的选择。儒家的学说，个人的操守，责任，道德，浮名，物质的诱惑，膨胀的欲望，以及耐不住寂寞，等等，有一千个出世的念头，就有一万个入世的理由，在达与不达之间，痛苦，挣扎，郁郁终生。是旗动还是风动？其实都不是，心动而已。苏东坡说，只有皇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但还不够彻底。心气平静了，何必皇城，何必隐藏，“此心安处即吾乡”就是了。在这一点上，一个守陵人比他们看得透。当然，守陵人也许也有他尘世的家，有一些来自尘世的喜怒哀乐，但他的心始终是沉静的，不会因为这个社会的浮躁而不安。坚守一种悠久长而宁静的内心生活，对个人，对这个社会，都是大有益处的。

　   厢房里的油灯亮了，昏黄的光透出阵阵暖意。人当然是要回去的，但心可以在此长留。下山的路，雪纷纷扬扬，天色黯淡，无星无月，四山无语，垂首而卧，只有我独自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