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山溪镇是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小镇,那里的山水和别处的是无法一同比之的。群山弯曲而回环着,绕过夹道上青翠的棵棵林木,又恰好地映着路上的碎石,像极了翻滚的云浪,要人为之一震。溪水则涌动于群山的后头,如同细云织就的轻棉,棉枕着浪花,浪花也爱抚着棉,一切都是那般温柔而闲逸的。
只是镇里有个叫老黄的怪老头,镇里的人都觉得他与这个小镇丝毫不相搭,如同光滑的鸡蛋上硬凸出的一瓣瘆人的硬壳,让人打着恶心要逃离。
他约莫六十来岁,模样总要人觉得有几分不端正,眉毛同眼睛的距离显得狭长,再配上瘦硬而突出的脸颊与骨骼,以及过早生出的那盖了半头的白发,看上去自是有些不堪的。且他总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外套也总如被夜里的耗子咬了洞一般,常常现出碎裂之态。他身上总有着一股让人难受的气味,并不是寻常的臭气,而是一种刻于他整个人之中的,腐朽与格格不入的恶臭。
“老黄,还放牛呢?”镇上的人总爱这样打趣,而老黄的牛已经老到比一只雏鸡都要瘦弱,走两步路都要喘几口带痰的粗气,新的世纪早就没人再想着放牛种地,更何况是头奄奄一息的老牛。
只有老黄自己明白,也只有老黄打心眼里疼惜这头老牛。
“快,快些走!我们走到稻田那边去,吃几口草歇歇吧。”老黄总摩挲着老牛的头,如同父亲对孩子一样带着温和的严厉,伴着它缓缓地走,再捡拾几把雨后微润的绿草,看着它有些吃力地咀嚼与吞咽,如此来来去去着,日子也一样来来去去了。
只是无论万事万物如何来去,他都记着当年父亲卧在病榻上,告诉自己要养好这头牛时那样特别的神态,牛是父亲心里的希望,是将生活继续下去的那沉重而温暖的担子。
而这年刚刚开春,镇长却带来了一个对老黄而言惊天霹雳的消息:镇里明言禁止私人养畜,强推机械做工,手工力与农业都要为之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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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是个体贴善良的中年男人,他并没有打着官腔放出强迫的命令,他考虑到老黄的难处甚至流露出几分孩子的不安,肥厚的脸颊涨得通红,如同刚刚喝了几两白酒。最后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老黄的肩膀,轻轻地,轻轻地。
那一天的夜里,老黄整宿都没能合眼。他的眼前不停地晃荡着老牛年轻的时候,为他赚上第一笔饭钱的画面,还有他第一次买上一条规整干净的工装裤的画面,那些都在老黄模糊的双眼面前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他在狭窄的床板上不停地翻着身子,联想到那冰凉的刀扎破老牛的脊背,薄皮间迸出红色的腥血,他便感受到阵阵心寒,如同掉入冰窟窿一般,化作了冰冷的泪珠落在了枕头上,可他竟没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在湿漉漉的枕头上硬生生直躺到了天亮。
而不过清晨五六点钟的光景,便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门外的人愤怒的情绪,且人数并不稀少,少说也有七八个男男女女。
“老黄,快出来!”“滚出我们镇,晦气!”“就是,带上你的牛赶紧滚!”“尽给咱们添乱!”
老黄刚轻推开门,门外的男男女女便疯了般地扬着扫帚,投扔着恶臭的鸡蛋,直冲进老黄狭小而逼仄的屋子。带头的胖女人“扑通”一下便掀翻了几张本就老旧的桌子,跟着的几个壮汉紧紧随着她的脚步,几个拳头下去,连床板都错了位,仿佛刚被猛兽践踏一般,成了残破的废墟。
于是老黄一咬牙,冲到小院里牵起尚未睁开睡眼的老牛,再向兜里塞了几张皱巴巴的纸钱,直朝着镇子外头的方向走,他并未发一言,却也并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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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初春的天气已有几分微热,老黄感到了干渴。而他已经离了那有水的镇子,走到了荒僻之地,附近只有一小汪不算清澈的溪水。
他望着老牛吐着舌头大口喘气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还是让老牛弯下腰先喝,等老牛慢吞吞地咽下几大口水,自己再喝几小口润润嘴唇。又在路边捡了几根有些粗糙的野草,当作了老牛的午餐。
直到夕阳微现的时分,他才勉强找到个歇脚的地方,还是吵闹而恶臭的猪圈。
他躺在冰凉的枯草堆上,听着猪群“呼噜”的叫声,吃着它们吃剩下的碎米,却并不觉得艰苦,反比在镇里的时候要宽慰得多。
那天晚上,他睡得极香极香。
第二天清晨,他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本想着去近处的草堆里拔几根野草做老牛的早餐,却发现老牛已经僵化了一般躺在杂草之中,他颤抖着手指去试探老牛的鼻息,冰凉得,冰凉得再也没了反应。
而老牛的面容依然是安详的,温和得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他脱下自己老旧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老牛的身体上,如同年少的时候父亲哄自己睡觉的时候那样,一节一节地拍打着老牛的身体,他却并不如同孩子般嚎啕哭泣。
老黄看着郊外的天空,那样澄蓝而明净,这一刻,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平静。
人生万事,并非每一件都重在寻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是带着温暖的回忆与挂怀,求得内心的圆满,才是真正宏大的境界。
这个道理,老黄从来都明白。
后来,他独自回到了山溪镇,身边却再没了那头熟悉的老黄牛。村民们不再笑话他的怪异,甚至觉得眼下的老黄有了几丝陌生,他变得那样的安静,安静到有着要人疼惜的孤独。
村里再也没了“嘶嘶”的牛叫声,可人们的心底却永远回荡着,旧日那曾被忽略的哀鸣。
回荡着,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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