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个普通的农村,坐落在江西东部。村庄的北面,有两个小水库,一个叫大塘,一个叫小塘。水库在丘陵之间,是大跃进时生产大队组织人工堆建起来的。水库对我们村和下游村庄的农业生产都非常重要,特别是到了下半年枯水季节,第二季水稻主要靠水库积蓄的水灌溉。水库下游是农田,我们村的农田很多,人均约2亩,总共大概有2000亩。水库其他三面是丘陵山地,主要植物是马尾松,以及橘子、茶树、杉木林。山上主要种植西瓜、花生、芝麻、黄豆、玉米等经济作物。印象中,我们总有干不完的活,干完田里的干地里的,从清明到春节,每天都可以在土地上忙活。
我出生在1985年的双抢时节,也就是六月里农活最忙碌的时候。我属牛,母亲说我是生来干活的牛,六月里的牛能有闲的么。母亲说生我前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正在山上砍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把一个婴儿报给她。也许是我小时候常问我从哪里来,她为答复我编的说辞。我一共四兄弟姊妹,排行老二,是家族里的长房长孙。小时候应该是被宠爱过的,但是应为兄弟姊妹多,家里很贫穷,所以还好没有被惯坏。
童年的生活单纯而丰富。主要是上学、放牛、砍柴、干农活,都和土地紧紧相联系,都充满了自然的趣味。我一二年级是在一间柴房上课。柴房是村里的一所废旧的房子,闲置着没有人居住,村民用来堆放柴木或稻草。我们的教室是其中的一个房间,窗前架起一块黑板,十几张木书桌对着黑板,老师站在黑板前讲课,没有讲台。下课就跑出教室在稻草或柴木堆里捉迷藏。最怕的是下大雨天气,雨下大了就漏水,老师组织我们躲在桌子底下避雨。我的脑海里还印着这样清晰的一幕:黑板上的粉笔字被雨水冲洗掉,一道一道水注从上往下流,直到把粉笔字洗干净了。
三年级到元家小学上课,才有了正儿八经的教室。教室是一排平房,被院墙围着。里面有两个花圃,种的是美人蕉,常年开着红色的花儿,十分漂亮。院子里还有几个大梧桐树,把院子遮蔽的很好,夏天在梧桐树地下席地而坐,凉快自在。教室的东边是一个池塘,可以洗澡洗衣服。教室后面是个菜园子,校长老师种了菜,管理得十分严格,我们从来不敢进去。到五年级时,我们和老师一起把菜园子给挖平,在菜园那块地上建了新教学楼。
关于读书学习的记忆非常少。只记得每周轮值,到校长家帮忙把水缸装满水,把生火用的柴从操场上捆好,放到厨房里去。周末常常要砍柴,周一挑到学校送给老师做饭用。每学期都有那么几天,田里的水稻成熟了,我们都从家里带上镰刀,在老师的组织下到田里帮老师割水稻,同学们为了好表现,争先恐后的,干得热火朝天。
我姐高我一年级,我常拿她书来学习,所以往往比同学先学习,于是成绩也一直领先。印象中,我经常因为学习优秀被长辈们夸奖。小学升初中考试,我考了全镇前十名,具体名次已忘记了,大概是七八名吧。但我最感到骄傲的是画画和唱歌。虽然家里很贫穷,但母亲仍帮我们买水彩笔,我常常临摹年华和床板上的花鸟画。把画好的作品送到学校参赛,又常被老师贴在教师的墙上展示,走过自己的作品特别得意。母亲乐观开朗,特别爱唱歌。干农活时,我们都是一边唱歌一边干活,兄弟姊妹几个轮流场或合唱,十分快乐,并不感觉干活的辛苦。所唱的歌主要是一些儿歌和电视节目的主题曲。记得当时为了完整记住歌词,兄弟姊妹几个看电视时,分配任务,每人记住几句歌词后来汇总,把它写在歌词本上。我四兄弟姊妹都喜欢唱歌。在学校里,唱歌表演我也经常表现突出,曾被选派到县城唱《中国少先队队歌》。 我从来不是一个单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画画和唱歌一直伴随着我的基础教育阶段,为我增加了许多乐趣、成功感和自信心。
我的读书受母亲的影响很大。母亲因为家贫只读了小学。她说有一次去镇中学,看见了学校校长是她的小学同学。当年她的成绩远比校长的好,于是母亲就打趣校长说:你这个差生居然当了校长,真是天理不公。说得校长当场脸红。母亲经常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能改变命运,不然就要一辈子辛苦干农活。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的启蒙识字都比同村其他孩子早,都是母亲亲手教的。母亲经常鼓励、肯定我们在学习上的进步。更难得的是,当时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我姐读完初中,爷爷和爸爸就说不让她继续读了。母亲坚决反对爷爷和爸爸,支持我姐上高中和大学。母亲自己因为没有机会读书遗憾,所以虽然家里十分穷困,父亲和母亲到处找活干多挣钱,就是为了支持我们上学读书。
回头看,上学校读书于我是最快乐的事情。其实只要在家里,就得去田地里干农活。干农活其实非常辛苦,特别是双抢季节。农历六月的江西是非常炎热的。俗话说,六月六,鹅卵石烫得鸡蛋熟。上午过十一点是不敢出门的。所以,我们要趁早起床干农活。每天早上四五点,母亲就把我们叫起来,姐姐和我大一点,基本上是全程参与农忙。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出门了。我只记得经常是被母亲或我姐拖着去的,路面还看不十分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有时踩在坑里,或一脚踢到个石头,疼得才恍然清醒过来。等走到田里,田才微微亮起来,我们已经下田拔秧苗了。秧田里水蛭和蚊子很多,腿脚上经常被叮咬出许多伤口,伤口并不痛,但是非常痒。孩子忍不住痒用手挠,伤口往往越来越宽,感染了起脓。反正农忙时,我们的腿脚是从来没有好过的。最难受的是闷热,迎着火热的太阳,深弯着腰在田里插秧或割稻,肩背被晒得火辣辣的,空气闷热,极容易中暑。月亮好的晚上我们也要干活,为了避开白天的炎热,我们借助月光多做些活,常常是十来点才回家吃晚饭。所以,我们是非常害怕暑假的,默默心里祈祷暑假快点过去,我们就能到学校上学了。
干完田里的活就干地里的活,我家种了十几亩地的花生。清明节后,我们把花生种子一颗一颗播种下去,到了农历七月就成熟了。漫山遍野的花生,我们一棵一棵拔起来,整整齐齐地摆好,在地里晒一两天,等藤蔓软了,花生也干了三成。我们在把花生藤捆好,用大板车运回家来。往往是头一天清早去拔倒一片地的花生,第二天早上去捆绑拉回家,上午和下午就在家里把花生从藤蔓上摘下来。收花生的活很多,常常要做到中秋节。花生收完了就过中秋节,母亲用花生做各种点心和甜品,我们坐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吃花生,享受难得的清闲。
上学的日子,我们也有许多农活要干。下午放学不能回家太晚,得赶到田地里帮忙除草。水稻已经长过膝盖了,杂草也长满了田间,我们要光着脚下田,把杂草踩到泥里去。这对脚板是一项挑战,一天下来,脚板皮都破了,于是在脚板上绑一圈稻草绳,保护脚板也增加摩擦。从插秧到割水稻,通常要除草两至三遍。地里的花生也得除草松土,用锄头松土,遇见杂草就挖掉清走。这些活都是我们能胜任的,所以我们要全程参与。父母还有打农药,背上一大壶农药水,在水稻和花生地里喷洒,不仅辛苦,还有中毒风险。记得有一回傍晚,父亲打农药回家,头晕想呕吐。母亲赶紧拿了些生绿豆给他吃,绿豆是解毒的,后来果然好了,大概是中毒并不深。
为了耕田,家家户户都养牛,水牛或者黄牛。放牛是我放学后和周末的任务,因为主要是男孩子放牛。但放牛其实是轻松愉快的事儿。我们常常是成群结队,三五个男孩子骑在牛背上,赶着牛到后山水库边上去吃草。天气炎热得厉害,水牛就要下水库去,我们也脱掉衣服,跟水牛一起下水库游泳。水牛是很温顺的,我们通常骑在牛脖子上,有时候拉住牛尾巴,跟水牛一起横穿水库。通常情况是牛在水库边上吃草,我们就去找野果子吃,或者树底下玩石头子,或者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有时候玩得兴起就把放牛给忘记了,突然有个叫起来,牛哪里去了,这才发现牛已经不到哪里去了,于是四散去树林子里找牛。最怕是牛跑远了,到邻村去吃了庄稼,父母要去赔偿损失才能把牛领回来。出现这种情况,回家是免不了一顿痛打的。
冬天放牛则另有一番趣味。草已经枯萎了,我们把牛牵到后山吃树叶。后山叫后龙山,山上长着许多四季常青的苦槠树,果子类似板栗,味道略苦涩。牛举起头用舌头卷树叶吃。我们就爬上树采摘苦槠果子。苦槠果子可以制成苦槠豆腐,成为我们饭桌上的一道美味菜。有时候,我们会带上红薯和土豆,找些干树枝树叶烧起火来,把红薯土豆烤熟了,特别的香鲜好吃。
放牛时,放牛娃们偶尔要做些坏事,比如谁家的西瓜先熟了,橘子先甜了,或者红薯长大了,放牛娃们往往要先下手尝鲜。不过这是要冒点风险的,必须要趁主人家不在园子里,快速进去采摘了及时吃掉,回家了还要保密。母亲对我们管教严格,所以我从未去采摘过。只记得有一回偷摘橘子,我不敢进园子摘桔子,于是被安排放哨。回村子时父母已经知道了,因为有人已告诉了橘子主人家,橘子主人也已经跟参与的孩子父母说了,回家各个被一顿痛打。辛亏那天是我生日,母亲没有用棍子打我,只是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此后,我再没参与偷摘的事儿了。有一年橘子丰收,橘子主人家拿来一筐橘子给我们吃,他还对我母亲说,村里的小孩子都去偷摘了,就我们兄弟姊妹从没去过,所以特意送一筐给我们吃。
艰苦的生活选择了我们,但我们选择了乐观面对。童年的岁月是艰苦的,但快乐始终是主旋律,因为这些艰苦从来不曾在我内心占据很大的位置。童年需要的是关爱和保护,这一些我从父母、亲友、老师、邻里那里获得了,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人生立足的根基所在。我常常回顾自己的童年,内心无比温暖和快乐,常常会抚平我人生的创伤,促使我正视人生,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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