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朱
老朱是血管科大夫,四十岁上任了科室主任,带着实习生上下楼转,精力十足。
老朱医术精湛,医品极好。前辈寄予厚望,后辈仰慕连连。师生们情同父子。唯一的缺憾,是老朱生子太晚,儿子才上中学。
一天,老朱带着新来的实习生探视病人,巡视后清点人数,一百八十七人少了一人。护士长匆匆忙忙跑来报道,说是十二号病房的某姓病人起夜,倒在厕所不省人事,凌晨才被人发现,身体僵硬,面目惨白。
实习生面面相觑。老朱唏嘘一声,不再提起。只是十二楼的厕所倒了霉,一个多月没履行职责。搞清洁的阿姨每天清扫,胆战心惊的。老朱镇定自若,进出如常,慢慢大家也就淡忘了。
一年倏忽而过。后辈相邀着请老朱吃饭,就在医院附近的饭馆,便宜又方便。电梯从高楼坠降到底楼,钢门缓缓打开,地下停车场幽明的光芒漂浮在老朱眼前。
老朱的腿脚虚了一虚,好似他很久没和黑夜打过照面了。
钢门洞开着,停车库张着口,电梯的白灯光射出去,蛛丝一清二楚。老朱手一抖,又上了一楼。
一楼人群拥挤,老朱刚出来,热烈的日光灼得他脑门发烫。宴席祥和,老朱喝了一盅酒,两朵红晕上了头。
这会儿正吃得高兴,两位女学生正欲表演一段天仙配,腔调还没开响,老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翻天。
学生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老朱推开女学生,脸色阴沉地抢出了门。
二 洁瑛与尔雅
女人之间的和解就像是甩不干燥的毛巾,总是有水分。
洁瑛和尔雅大学时还是闺蜜。人入中年,身体机能逐步涣散,新近发生的事记不清楚,越是久远的事,反倒如数家珍。
洁瑛记得尔雅一周只洗一次头,一次只挤三滴洗发露。一年到头只有白蓝黑三双袜子穿,两双运动鞋可以换,一支诺基亚手机仅能打电话,还有头上一条随时能散掉的发绳。后来发绳索性断了,直接被当做系带。
尔雅记得洁瑛一周去三次理发店,一次要坐三个小时。一年到头要换三次手机,处三个男朋友,出国必去英国。后来英国脱欧了,洁瑛被扣在机场差点回不来。
洁瑛记得和尔雅第一次对白,她找尔雅帮忙。洗衣机塞满了衣服,总是开动失败,尔雅替她换了六次水,才将衣服洗干净。尔雅就成了洁瑛在宿舍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尔雅记得军训时第一次和洁瑛说话,提醒洁瑛腰带松了。洁瑛和同伴说说笑笑,充耳不闻。跑步时洁瑛提着裤子,怯懦地排在最后藏着掖着。教官捉住洁瑛,预备处罚她十圈跑,洁瑛借故晕倒,男生纷纷涌去向洁瑛致敬。
洁瑛主动和尔雅谈论自己的生活,计较衣服的贵贱,流露自己的不屑,紧跟发型的潮流,追求自己的个性,计算料理的热量,立下减肥的高旗,留恋男人的殷勤,炫耀自己的美貌。
尔雅被动地听,被动地穿,被动地看,被动地喜乐忧愁。直到一个男生入了眼。
洁瑛拒绝了这个男孩,尔雅动了心思,想走到一处。当着洁瑛的面不好说破,只让洁瑛以为这男生还歪缠着她自个儿,话说得很难听。
女人之间的友谊难得大气。洁瑛看破了尔雅的小心思,心里堵着气,她挑剩下的食,就算烂掉臭掉,也绝不能被周围的人捡走,尤其是尔雅。
洁瑛跑去这位男生身边,威逼利诱他放弃尔雅。男生十分聪明,转而夸洁瑛心灵更美。
于是,洁瑛和尔雅吵了架。连续地吵了六七次。再也没能和解。
十几年过去了。各自有家,各自成了上一辈人。巧的是各自的小孩同班同学,又有了往来。
这次往来,却又是一条甩不干的毛巾。
三 小曲儿
所谓,童言无忌。是说孩童有些大人想象不到的善,也是说有些大人想象不到的恶。
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这善,恐怕是指小孩子五官未来得及长开,对人世懵懂无知,憨痴机灵,面目讨喜。
人,不可貌相。
幼儿入学,必定受到一番教诲,如何温书,如何敬师,如何交游同窗。只是,时代在变,繁缛的程序必定一省再省,做父母不需要考试,更不需要专门学习如何做父母,放在旧时代,生育老大的经验必定毫无二致地挪用在老二身上,再转嫁于老三身上,如此循环往复,一生终了。
毕竟,时代再变。可是,有些事情,还真变不了。
小曲入了学,整个小学身高都没怎么长过,满心等到中学发育,痴痴等了两年,青春期的天使似乎单单把他给忘了,也怪他身材太单薄,丘比特的箭实在射不中他,等到初三,他竟然成了班上最矮的学生,没有之一。
小曲他妈着急,怕他中考精力不足,拼命给他买补药,不消两个月,丘比特都能插一百把箭在他胸口了。
连丘比特都叹为观止的人大概是有些独特的,独特的人总是有一些放荡不羁的绰号和传说,比如小曲就成了“胖曲”和“蛆蛆”。只是有个人,偏偏叫小曲蛆虫。
小曲插着丘比特的一百支箭和这人打起来了,没想到一百支箭成了负荷,倒戈相向,板凳朝着心口一磕,血溅一尺。
小曲立即被送往医院,老师又赶紧通知双方家长,说人去了医院,家长有商有量,看这事儿怎么处理吧。
于是洁瑛和尔雅再次碰面了。
于是老朱阴沉地回到了医院。
四 爷爷与孙子
小曲送到一楼急救室急救,都知道是老朱的儿子,大家都等着老朱进来。
洁瑛和尔雅对坐着,脸色不尴不尬,气的。尔雅的儿子高大帅气,懊悔地立在他娘身边,不吱声,脖子伸长瞧着急救室的红灯。
受伤的可是她亲儿子!洁瑛翻起眼,“老同学,你养的好儿子呀。”
尔雅戳戳儿子的胳膊,“你最好希望小曲没事,否则打断你的腿。”
嘴一瘪,“妈——”
“你自求多福!”
外头两个女人僵持着,里面老朱也僵持着。小曲吃了太多补药,血粘得像油。大家都没觉得是个大手术,CT扫描下来,心包多了一圈阴影。
这阴影极可能是出血了。老朱也判断是心包出血,血压都低了一半,当即便决定插管子抽血。
细细的尖嘴嗖地扎进小曲的胸口,慢慢儿将溢出的鲜血往外抽。老朱有所担心,他觉着不会是肌肉溢血这么简单。
血抽了十分钟,血压依旧没回升。老朱不太想开胸,决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不到,小曲的体温都降了一度,老朱有些心慌了,急忙抽调护士和器械,准备开膛。
锐利的手术刀从胸口划过,好比屠刀划过猪皮,先是黄色的脂肪绷出来,接着血丝渗透,转眼就是一块红透透的小鲜肉。
老朱开了膛,扩了胸,手与心都在颤抖。他凭着多年的经验,一眼就看见了微弱蹦跶的小心脏,就这么一颗小小的心脏,人类要用将近八十年,一呼一吸之间,心脏就运动了两次,可是小曲的心脏,明显慢了半拍。
已经抽出的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淤积着。老朱掰开小曲的左肺,鲜血沾了满手套。
“主任,主任?”
老朱的手颤抖得厉害。他还是极为镇定地用棉球沾走血,睁大眼睛,寻找着血管裂口。
做了这么多年手术,老朱手中活下来很多人,也死过一些人。有些人是甘愿死去,得病只是顺带,老朱就解决地快一些。有些人实在是病入膏肓,等不到合适的心脏,不得不在手术台上痛苦地死去。
老朱每次做大型手术,不止是和死神抢人,更是和他自己斗争。四十多岁的年纪,身体还和三十岁一样棒,他必须保证这一点。
更令老朱胆寒的是,他父亲或多或少也是死在他的手上。父亲的心脏小而圆,也是找不到出血点,就看着血洼一点点在手中淤积,顺着肺泡流下去,再溢出来。老医师不得不抢过他的手术刀。
如今他给儿子开膛。
手套上粘稠的血丝失了血色,变成密织的蛛丝,牢牢束缚着他原本灵活的手指。老朱仿佛感到老父亲的气息就在身边,胸口涌出一团又一团的鲜血,在他眼前哀怨自语。
五 洁瑛
老朱出了急救室,灵魂似乎也出了窍。洁瑛扑上来问情况,另一个熟悉的女人静静坐在一旁,身边还立着一个瑟缩的少年。
“小曲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话?”
老朱连头也没抬,坐在尔雅对面平复情绪。洁瑛不得不挨着他坐下,忿忿指着尔雅和尔雅的儿子,“就是这臭小子欺负小曲!”
尔雅眉头一跳,飞快地扫过老朱。洁瑛昂着脑袋,只见老朱偏过脸,静静地告诉洁瑛,“小曲的爷爷很想小曲。”
“小曲和他爷爷是一样的,不仅心肌出血,还多长了一截畸形的血管。”
“洁瑛,我,我尽力了。”
丘比特带着他的一百支箭离开了小曲。小曲下葬前一天,老朱和洁瑛离了婚。
如今,老朱只剩他自己了。
虽然孑然一身,老朱如常上班下班,除了玩笑话不见踪影,他依旧是医术超群的好医生。
只是过了几年,洁瑛因病住院,这次,还是老朱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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