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我们一家三口从北京出发前往坦桑尼亚前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市,我和先生作为国家公派汉语教师赴任达累斯萨拉姆大学孔子学院,五岁半的儿子小宸哥随任。
在旅行上,我算得上一个十足的懒人,不会百度资料,也不会做攻略。先生则跟我相反,他会事无巨细地做好安排,所以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更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很多时候基本上都是不带脑子出门的状态。
因此,虽然要到万里之外的非洲工作、生活整整两年,我依然没有做很多的功课,只是在准备衣物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向去过或是已到坦桑的同事咨询:那里气候怎么样?需要准备什么?
有人说:在非洲大陆,坦桑算是一个不错的国家!
有人说:常年夏天,很热,不过在树荫下就很凉快。
有人说:什么都买得到,不用特别带什么。
OK!我想,那就当夏天来准备吧,就当出趟长差。我真的毫不见外地收拾了一些必备的衣服行头,带了一套尚未用完的护肤品和少得可怜的几样彩妆,吊儿郎当地就准备启程了。
在机场值机的时候,几乎95%都是中国人,不由得让人心生疑惑:莫非这是一个国内航班?
然而,经过11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停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机场,穿过长长的转机通道的时候,之前几乎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逐渐被不同的肤色、脸庞所替代,耳边听到的也不再是熟悉的母语。
我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10多个小时里,我们的确坐的是国际航班;而机场洗手间有气无力的水压、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四处可见的用来接水的大大小小的塑料桶,还有窗外空旷得称得上简陋的停机坪,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们:这的确是一片跟我们所熟知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大陆!
又过了5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经过漫长的排队、填表、等待,我们终于拿到落地签证。
走出机场,扑面而来的就是久违的热浪,我们立刻汗流浃背,燥热难耐。从北京出发时已入了秋,街上已经有人穿上了薄羽绒,所以我们也都一丝不苟地按照秋天的节奏全副武装着,长袖长裤外套,宸哥还穿了一条加绒长裤,这会儿的他跟洗了澡一般,脑后的头发梢上摇摇欲坠地挂着一颗颗汗珠,我立刻带他去洗手间换成了短袖短裤。
热!
赤裸裸的、无遮无拦的热!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才知道之前同事说的“在树荫下就很凉快”是多么的不现实,因为机场外是一片空旷,树真的很少,即使有,也是在路中间的绿化带或者完全够不着的地方。
接机的大巴一路开去,四周仍然一片空旷,偶尔看见几棵棕榈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伞状树,树枝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显得格外稀疏,上面是细细密密的叶子;几乎看不见楼房,偶尔看见一两个或者一排低矮的铁皮房子,门口挂着“Wakala”的牌子,从窗口陈列着的东西可以判断出来那些大概会是杂货铺,偶尔有几个小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的车子飞驰而过,让我恍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西北小镇。
宸哥关注着他心心念念的公交车,每开过一辆,都能让他兴奋地叫半天“哇,2000路!2000路!”“BRT哎!这里有BRT!”
那些公交车开着窗,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沙丁鱼一般。刚从炙烤的太阳下逃进空调车、尚自惊魂未定的我,已经不愿去想象那里面的温度、密度还有气味。
哇哦!我听到心里某处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过了好久,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诸如“贫穷”“落后”“不够发达”之类的词眼儿,但我觉得这些词并不准确,我并不需要用某种标准去评判这个陌生的国度,但我知道她的确与我想象的大不一样。
达大是东非三大名校之一,当然也是坦桑尼亚最好的大学,没有之一。来之前听别人说这里是一座森林公园,我把它想象成了爱丽丝梦境里的花园,里面有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大树,和柔软青翠、遍地成茵的绿草坪。
落地达市的当晚,我们就去校园旁边的一座小旅馆跟暂时住在那里的同事吃饭,天已经擦黑,车子驶了好久,我都没有把这片近乎荒芜的土地跟“大学”联系起来,路旁几乎没有路灯,微微的夜色中看得到高高低低婆娑的树影,校园却看不出任何规划的痕迹,“原生态”得像一个穿着家居服就闯入你家串门儿的邻家妇人。
跟国内一样,大学周边就少不了做生意的,虽然规模和繁华度跟国内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小区的隔壁就是达市乃至坦桑最大的商圈,说不说“之一”可能都没有错。从大学回小区的途中会经过一片比较集中的低矮建筑,算得上一个微型农贸市场,有批发饮用水和酒的商店,有卖各种热带水果和蔬菜的小摊,还有冷气开得很足的肉店,里面有很不错的牛肉,价格和热带水果一样低廉得令人感动。
傍晚的时候,天气会变得越来越舒适,这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候。天空很低,星星月亮清晰可见,棉絮般的云层一堆一堆地压在四周。暮色越来越浓,空气也流动起来,风儿像一个顽童,撕着那硕大的棉花团玩,这儿撕一堆,那儿撕一堆,撕得并不均匀,有的叠得太厚,晃晃悠悠地感觉随时要松塌开来,有的却丝丝缕缕的,看得见天空的底色。风儿欢快地拖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棉花堆往前跑,撞得星星和月亮踉踉跄跄地东躲西藏,呆呆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庞大的面包树和大大小小的棕榈哗啦啦地拍着叶子,像风孩子恶作剧的偷笑。
宸哥毫不掩饰他对坦桑的喜欢,每天似乎都有令他激动的新发现。他满怀期待地问我:“妈妈,我太喜欢这里了,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呆三年?”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这里一直都是夏天,晚上又很凉快,每天都可以游泳,还有BRT!”
但是我知道很多大人并不喜欢这里,即使是很多在这里工作生活过很多年的“老坦桑”,他们会摇摇头撇撇嘴:“没感觉出来这里有什么好,什么都没有!”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我们以已有经验中的“有”作为评判新换环境的标准,我们会依赖我们熟悉的“有”以及随之而来的生活方式,不愿意适应“没有”带来的不便,简单粗暴地把所有我们不熟悉的生活方式判定为“不好”;但是在孩子的世界里,他们更愿意去发现新的“有”,看到“有”足以让他满足,他们不会因为“没有”而痛苦,只需要安心享受“有”的生活。
不得不说,在适应新环境上,孩子是我们的榜样。
但有些时候,我也会困惑,因为主要在大学里工作,小区也相对安全,我总觉得我们所接触到的并不是真正的非洲和坦桑。有次和同事聊起这个话题,同事淡淡地说:“这也是非洲的一部分。”
我恍然大悟。是的,这也是非洲的一部分。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惭愧,为自己的先入为主。
我第一次意识到,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刻板印象、或者期待是一件非常无知、无礼、甚至粗鲁的行为:你从未到过某处,仅凭别人的“片面之词”(书本,影片,照片,或者仅仅只是描述),就在脑海中勾勒或是“编造”出一个它的形象,进而衍生出各种期待,等到你发现它并非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会失望地想:为什么它竟是如此模样?可是,它一定很无辜: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我素未谋面,那些期待只是你的。
如果现实跟想象不一样,那错的一定不是现实。想象是你自己的事,你满意也好,失望也罢,都只能由你自己来埋单。
我开始放弃了之前关于坦桑的所有期待,我明白那些期待都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编造”,只有看我所看、听我所听,才能认识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坦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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