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现在,她确定自己是真的病了。症状表现在,只要一照镜子,或者镜面的东西,比方说处于黑屏状态的手机屏幕、光滑的水面、光滑的金属表面、光滑的瓷器表面,视觉就会发生故障,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再比方说,此时,她坐在她的湖边——她已经跟当地政府签了协议,这个岛,这个湖,都由她来开发、经营、管理——她低头看着水面,一平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按照常理,不应该就是她的倒影吗?但在她的眼里,仍然是个男人的影子,一个模糊的、高大粗壮的,带着压迫气势的男人的影子。
医生说这属于一种神经病。当然,并不是指神经错乱的那种神经病,而是指她的神经组织,确切地说,是三叉神经因为某些原因发生病变,影响了她的脑神经和视神经网络,从而产生的一个幻觉。照镜子的时候,集中注意力,告诉你的大脑那是你自己的影像,幻觉就会逐渐消失,对生活不会造成实质性影响,医生说。她照做了,但是在自己的影像出现之前,那个男人仍然会先出现,仍然模糊,隐约可见“他”站在一片阴影里,她只能坐着等,等到大脑确实意识到了那个影像本非本尊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脸……才会慢慢从镜面中显现出来,一张圆润又略带沧桑的女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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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指针指向下午六点,天色逐渐黯淡,湖水也变成了暗蓝色,一层薄薄的橘红漂浮在暗蓝之上,那是落日的光,落日的光已经将她的倒影覆盖,她无法再训练自己的大脑意识,于是站起身来,准备沿来路回去。这条路一直通到岛的最高处,抬头看的时候,能看到半山腰的地方,那里有她的酒店,落日的光也到达了那里,橘红的薄彩成为油画般的背景,勾勒出山峦和建筑暗调的轮廓。这是她的酒店啊,目光沿着高坡的弧度往上延展,仰视,如某种轻盈透明之物。她喜欢别人仰视她,那样她有成就感;她自己也喜欢抬头仰视,仰视的人永远都有目标,那目标在高处,她就是那种始终能看到高处的人。为此,她把酒店也建在了高处,毋庸多言,那是按照她自己的标准打造的最舒服的房子,她考察了无数个酒店或者民宿确定的标准,一砖一瓦都经过了她的核检,她始终感觉看不够。
她继续往上走,一座生长于浓密森林之中,由黑色金属和茶色玻璃构成外壳的、蜂巢状的六层建筑俨然在目。这个蜂巢的造型是她从各种设计方案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对于她来说,世界有形状,世界的形状就是一个蜂巢,这个蜂巢由无数个房间组成,房间里住了无数的人,所以,她模仿蜂巢的外观,打造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蜂巢,或者说,她的小世界。
在职业生涯的前十五年,她供职于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她野心勃勃,一路拼杀,从一个办公室文员做到公司总经理的位置,并且拥有了股权。她擅长进攻,擅长掌控,是个天生的商人、追逐永恒的利益。她也擅长规划蓝图,然后建造、建造、再建造。她的蓝图上尽是高楼大厦,房间层叠着房间,房间垒加着房间,正是巨大蜂巢的样子。她时常亲临现场,在那些城市蜂巢中出入,必要时,她能舍弃电梯,步行从一楼爬到第三十楼,一层层盘旋而上,宛若徜徉时空通道,逐一体会空间,采光,视野,气流,呼吸,角度,以及风。跟随者觉得苦不堪言,她却乐此不疲。当她抵达城市蜂巢的顶端,仰望碧空如洗,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蜂后,但又不是一只完整的蜂后,因为她虽擅长掌控,却仍然不过是一个高级一点的打工人。直到有一天,她感觉时机到了,利索地转让了股权换取了一笔可观的资金,又得益于之前攒下的人脉,成立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开发公司。她从小项目做起,继续规划蓝图,建造、建造、再建造,十五亩、三十亩、五十亩……无数的房间,无数的蜂巢,她如鱼得水。直到后来又有一天,她看到了这个岛,以及一湖辽阔的静水,此间天地无限大。她突然就觉到自己之前做的那些项目都是如此渺小,世俗产物而已,如果能把这个无限大的天地做起来,才叫人生巅峰。那个时候,房地产业也已经出现风雨飘摇的迹象,她着手考察旅游业,并预测了这个行业的广阔前景。她再次感觉时机到了,进驻了这个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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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有几个女人在植树。典型的当地女人,骨架粗大,颧骨处皮肤发红。她雇用了她们。但她们并不知道她是谁。她路过的时候停了一会,像一个平常的好奇游客那样,跟她们闲聊了几句。
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她随意地问。
您是问我们呀,女人嘛,就是做做饭啊,洗洗衣服啊,看看孩子啊,做些别的家务啊,干地里的活啊,我们就这些事……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穿红衣服的快嘴女人说。
那有没有些别的想要做却没办法做的,比方说,精神追求之类的?她又随意地问。
啥?精神追求?红衣服的快嘴女人显然有些诧异,啥叫精神追求?我们不需要精神追求。
其他几个女人也都掉转头看向她,红脸膛上都堆起了笑容,那是善意友好的笑容,显然并不是在嘲笑她的发问,只是觉得有些荒诞,因为她问的东西距离她们的生活太遥远,所以感觉到荒诞。
她也有片刻的尴尬,却不想承认她的提问不太接地气,便补充了一句,女人嘛,还是要有点精神追求的。似乎还想跟她们科普一下何谓精神追求,又觉得无趣,这个补充显然多余,这显然是场不太对等的聊天,她还没有学会怎么跟当地人交流。她闭上了嘴,那几个女人也忙起了自己的事,很快被她落在了视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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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她走到了蜂巢入口。眼角余光瞥在酒店的玻璃幕墙上,她习惯性驻足,去看自己的影子。毫无意外的,又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她闭上眼睛伫立片刻,睁开眼睛的瞬间,男人的影子又变成了她自己的影子。她想起了丈夫说过的话。
丈夫说,你现在公司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岛?旅游业真的那么好做吗?投资回报期有多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她一贯自信,就像相信自己当年的眼光一样,同样也相信这次的眼光。那一年她执意要离职自己开公司,丈夫也是强烈反对的,事实证明她的决定相当正确。丈夫是个一辈子追求稳妥的男人,上着稳妥的班,拿着稳妥的工资,脑袋里存不下跳跃的想法,而她一直在跳跃,他们是互补的,而且丈夫深爱她,所以她并不介意丈夫的反对。但有些时候,丈夫的这些发问,难免会给她造成一定心理上的困扰。自己之外的人——即使是最爱的人——总是困扰和压力的来源,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就算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别人的看法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靠近她——那些看法有时是善意的,来自她的亲友圈,当面跟她说,或者侧面提醒;有的则带着恶意,不当面说,却从各种渠道传播到她的耳朵里,从各种方面说三道四,阴阳怪气,拿性别说事,拿资金实力说事,拿莫须有的私生活说事,如此等等——她难免也有些疲于应付,幸好心理素质尚且强大,到目前为止还未被重伤过。
进了大厅,穿过中庭,走上一侧的楼梯,她往二楼走去。一路上,门上的装饰玻璃,墙上的装饰镜框,楼梯光可鉴人的铜制扶手,或模糊,或清晰的,一一映照出她的影子,她不停驻足,不停地看,又不停往前走。她忽然觉得,在工作场合,这个病症有点误事,总是分她的心神。又提醒自己,还是不要去看那些镜子或者类似镜子的东西了,或者干脆收了它们。她想到便做到,马上掏出手机吩咐下面的人,把门上的装饰玻璃换成金属的,把墙上的装饰镜框换成油画的,镜面的铜质扶手换成磨砂的。在她的蜂巢里,所有镜子或者类似镜子的东西都要更换或者遮掩。湖边也尽量少去,她进一步提醒自己。
其实自从酒店建成以来,度过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憧憬期,她现在确实感受到了处境艰难。主要是资金问题。除了酒店,按照这个岛的规划,还有多个板块亟待启动建设,旅游业是长线投资,与房地产业现金流的快进快出还不一样,大把大把的钱投进去,各项支出层出不穷,回报却是细水长流的。其次是这个岛本身的问题,它太孤立了,偏远而且孤立,周边的基础设施也不够健全,人流无法畅通地导入。而且她手上还有其他项目,资金都积压在项目里。她开始入不敷出,债务也越来越多,债务在逐渐积压。所以那些说三道四的言论里,有些说得并没错,只不过话主表达的方式带有恶意,让人不能接受而已。解决资金问题的方法不是没有。半年前就有一个投资商,但是对方提出来的条件是让她放弃掌控权。这是她最在意的东西,她为此纠结不已,合作的谈判一直悬而未决。
丈夫在电话里发过了脾气,看得出来当时他的心情很糟糕,在她试图解释的时候,他叫她闭嘴。她特别不喜欢丈夫这个状态。但他发脾气的原因是知道了她对投资的处理方式,悬而未决,某种情势上就意味着搁置。而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搁置的时间了,债主们一批一批地打来电话,下一步,就是上门催讨了。那个时候她还能去哪里躲?她在外面十分强势,但在家里,什么时候去交水电费,什么时候邀请亲戚们聚一聚,甚至午饭吃些什么,晚饭又吃些什么,这些都不用她来决定,是丈夫在一手张罗,她只用被动接受,所以丈夫的脾气一旦发作出来,她也只能被动接受。如果不早点解决资金的事,就不用回家了,你直接待在岛上好了,免得影响家庭和孩子,丈夫说。她似乎马上要成为孤家寡人,但仍然没有松口,没有让步。只是在那两天的公司会议上,她窝着一股火气,狠狠地把一会议室的人逐个批了一顿,实打实地拿出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女老板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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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二楼,有几间客房的门开着。是客房服务员正在打扫房间。她走进了其中一间开着的客房。没有告诉过别人,她有一个奇特的爱好。也是在酒店开始运营之后发现的,她居然喜欢在客房服务员打扫房间的时候进行巡视。大概因为之前她建造的房子都是空的,内在虚无等待别人的填满,填满之后,房间就关闭了,以至于她虽了解蜂巢,却不了解蜂巢里的居住者。所以在这个酒店,这个对她敞开的世界,她可以自由出入的世界,就挑起她研究的兴趣了。
年轻的客房服务员正在整理床铺,看到她进来,略紧张地直起了身子,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她。这间客房是个单间,面向湖面,床单还没有被整理到位,皱巴巴的,地上有垃圾。她避开了洗手间,因为那里有镜子,目光从床上、地毯上、衣柜上、墙纸上、烟灰缸里一一扫过。入住的一定是个男人,大概还心事重重,是来这个偏僻的岛上散心的,烟灰缸里乱七八糟的一堆烟头。一次性打火机也被遗忘了,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显然走得急切,大概是临时有事。她觉得这种通过观察房间细节推断人行为的方式十分有趣,对空间的把控,对人心的把控,构成她工作的两个方面,观察一个房间就能观察一个人,观察很多个房间就能观察很多个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热爱和厌弃,如同了解众生相,如同了解这个世界。
想到这,她随手打开了衣柜门。她一下子定住了。衣柜贴墙的那一面有一方长镜子,她被照了进去,于是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她突然头痛,呻吟了一下,直接蹲坐在敞开的衣柜外头。年轻的服务员吓了一跳,跑过来要扶她,她仍然摆手,心里默念着: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硬是自己撑着地直起身来。再看,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她的脸出现,脸色十分难看。
您还好吧,服务员忐忑地问。
没什么,有点低血糖,帮我泡杯热水,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好了,她说。
那请您等一下,我去开一间干净的客房,您先去那里休息。
服务员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她听到她在走廊上用急切的腔调大声喊话,然后是掏钥匙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世界变得安静。
但她其实只是在那个房间休息了十分钟就起来了,然后站在二楼走廊那里,看了一会近处的树林以及遥远的湖面。湖边的林荫道上,隐约可见那几个植树的女人的身影,她们已经结束一天的活计,正安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对,她们很是安逸。她们的生活又懵懂又安逸。而那个夜色中的湖,仍然是一湖辽阔的静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被选择,被处理,但它那份沉静和透彻,又似乎能看穿一切,并不以为意。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湖,越来越喜欢这个岛了。她走出了酒店,沿着上来的那条路,往岛的最高处走去。夜色中,她用脚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座岛,心想,放弃它?不,她不愿意。那就放弃其他吧,比方说,用手里的其他项目换取资金,继续自己开发这个岛。一定会渡过难关的,从前是,现在也一定是,她鼓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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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了手机,拨号。她知道明天依然会听到成片的反对的声音,明天丈夫可能依然会打电话来催促,发更大的脾气。但她仍然按自己的意愿开始做工作安排,此时,她没有发现,利益反而变成了不被优先考虑的选项了。她一边打着电话、安排着工作,一边快步地走在山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树林里刮起了风,她的身影在夜风里飞速地移动,似乎已经和这夜色,以及这夜色中的孤岛,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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