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买票回来，在接近梁太太家的时候，天黑了，带了一两句风景。
海和天黄的黄灰的灰，暮色苍茫里，象牙红树开了高高低低的碗口大红花。简单两句，简直是一幅油画，灰黄随便涂抹的底色，近处是参差大红花，艳丽。
那人物的心情是花还是底色呢。
葛薇龙看见乔琪开车跟着她。她走累了，停了他也停了。她想乔琪会趁机表白一番，她还是有这个妄想的。
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
乔琪没有动，在葛薇龙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乔琪的经典动作，把头埋在臂弯里。
这个动作在文中多次出现：那个暴雨的夜晚、定情之夜，每次出现都伴随着葛薇龙爱的泛滥，就像初见时，自己止不住自己像牛奶泼出来一样。
仅仅这个动作，让葛薇龙心疼起来，下定了决心。再看眼前的世界：
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不管未来是不是灰色的，眼前的她选择了热烈的爱情，简单、原始。
因为她爱乔琪。
葛薇龙进了梁府，径直去找姑妈，打听乔琪为什么不结婚。
其实如果他愿意结婚，应该早已结婚了吧。
乔琪的家世虽然显赫，奈何母不贵子不荣，空有一个皮囊，是打算招驸马的。
葛薇龙说自己能够挣钱，自己跳进来梁太太的圈里，拿司徒协送镯子作为例证。
梁太太当然就掏心掏肺说话了。
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
再回头看，倪儿才是一流的人才啊，有点感情，却不是全心意地扑上去。
葛薇龙心悦诚服，愿意接受调教。一认真，就有成果了。
订婚了。
司徒协送了大礼，乔诚爵士也送了厚礼，一高兴又给姑侄俩送了华贵的衣服。
乔琪还在狐疑。梁太太也是推心置腹地跟他谈，叫他将就一点，那里找到这样服帖的又愿意替你赚钱的女孩子呢？
梁太太知道乔琪和葛薇龙在彼此心中的位置的，这和她没有关系，她只要眼前这几年葛薇龙的价值。
所以，她看到了葛薇龙的未来，灰黄的浑浊的底色，给乔琪一颗定心丸。
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葛薇龙如愿以偿和乔琪结了婚，三个人应该都是如此吧。自此，葛薇龙就忙碌起来了，不是替梁太太弄人就是替乔琪弄钱。
这是读者最痛心的地方，也是我们意不平的地方，说为啥，她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呢。
因为她爱浮华生活和那个浪子。
首先葛薇龙看不见读书的出路，乔琪的妹妹那样优秀还在感叹没有出路要离开。读书不是没有出路，是那种需要奋斗小人家的生活，没有美丽衣服和交际的，可是葛薇龙已经离不开这个花花世界。
再者就是爱情。爱情毫无道理可言，他的样子小动作，言语，都走进了她的心里，她和自己做过斗争，败了。想想《平凡的世界》里兰花一心要嫁渣男，吃尽了苦头也要守着。
最后，定情之夜很关键。张爱玲关于女人和爱情有一句名言就不复述了，女人的第一个男人足以改变一些女人的一生。而且，那天晚上，还挫掉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滑入了命运的泥沼。
当然，这一切，梁太太也是功不可没。
葛薇龙是乐观的，你看见风景的底色，她看见的是艳丽的花。虽然她也知道底色可能是她的未来。
她有着自己带忧郁底色的幸福瞬间。过年的时候，他们出去玩，乔琪说，他从来没有对葛薇龙撒谎。
“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
乔琪知道葛薇龙想听什么，那个字他从来不说。连撒谎都懒得费心。
说一句我爱你，有多难。乔琪说葛薇龙自己会哄自己开心的。前文里，葛薇龙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乔琪是爱着自己的，乔琪是需要自己的。她一直这样哄着自己。
面对乔琪这样执着地说实话，葛薇龙的心多么坚强。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她撑起来两个人的天空，她也不需要他感激。她一团小孩子的高兴，在他眼里反而有点感伤，说出来自然更伤了她的心。
他在她那里是习惯了说真话，就是善意的谎言也要费点心的，不屑吧。
卑微的爱，在热热闹闹的年节里，从别人身上也能看见自己凄凉的影子。
看见的都是卖的人，在别人眼里，她也是差不多一类的。葛薇龙自嘲本来就没有区别，人家可能是生活所逼，而自己是自愿的。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葛薇龙只是乔琪暂时需要的一点火花和温暖吧，犹如一现的火光，剩下的就是寒冷和黑暗，暗示了她的所谓幸福时光是瞬间的。“噗”只需他轻轻吐掉。
第一炉香烧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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