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日记有个好处,让你知道自己每天没有虚度,帮你回忆你自己的历史。可以说,你就是你自己的司马迁。
疫情,居家,闲来无事,翻看日记。
十年前的3月29日,原来我在上小夜班。那天的日记是这样的:
接班时,白班护士告诉我,今天收了一个抑郁症患者,叫贾小乙。护士长插话,在17床,你是她的责任护士。她有自杀倾向哈,你多注意。
到活动大厅清点人数,第一眼便看到了贾小乙。不想看到都没办法,因为很美。身材颀长,面容姣好,扎一束马尾,虽然穿着病员服,也没有掩盖住散发出的青春气息。
我心里长叹一声,这又是被情所困吧?
我走到她身边,说,我是文护士,你的责任护士,今晚我值小夜班,有什么事情就找我。
贾小乙没有抬眼看我。
差点被贾小乙中断了我的护理生涯。她居然趁我给病人发药的时候,割腕。得亏那个自诩自己是潜伏里的“翠平”,每天侦查病区所有患者的一举一动,及时发现,才在贾小乙割了几下后“报告”给了我。
翠平,不,真名叫王家秀,她悄悄地对我耳语,文护士,那个国民党特务马上就会死去,我党又消灭一个坏蛋。
她整天胡言乱语的,我一边发药一边不在意地问,哪个特务呀?“翠平”嘘了一声,小点声,她有同党,就是今天刚来的那个。
听她这么一说,我环顾了一下活动大厅,没有贾小乙。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立刻让同班的小赵去找找贾小乙。
贾小乙在厕所里,正用一个勺子把割腕。得亏发现的早,她的手腕被划了几道,表皮伤,有血点渗出。停止发药,让小赵看护好其他病人,给贾小乙做了临时消毒、包扎,等医生赶来时,已经给贾小乙穿上了保护服。之所以没有用常规的保护带,是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保护服不会让她日后回忆起来有伤自尊的感觉。
贾小乙被注射了药物后,睡了。
我“严审”了“翠平”,原来勺子是她给的。她振振有词,说,老余说了,凡是漂亮的,都是国民党特务,影响我党的大业。还不忘埋怨我,文护士,你救了她,就是她一伙的,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唉,好吧,“翠平”的真诚,给个赞。
3月31日 白班
又见贾小乙。被剪了短发,齐耳,多了几分俏皮。但愁云密布的脸,与这俏皮又那么的不协调。因为药物的原因,眼神有点呆滞。我把她的衣袖挽了挽,伤口依然包扎着,问她还疼吗?不语,摇头。
李姐说,昨天一天就是这样,一坐一天,与任何人都不说话。
唉,总是得有个过程。我长叹一声,真是不明白,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至于为了一个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吗?
李姐笑了,说,你这没谈过恋爱的毛丫头,等你恋爱了就知道了。
与李姐打趣,难不成你经历过?李姐使劲拍了我的脑袋,文小桃,你是不想活了?
日记里再出现贾小乙,是4月15日,小夜班
比较喜欢上小夜班。既没有白班的喧嚣,也没有大夜班的困乏。且夜班只有我和同班工人,感觉一个病区都是我的地盘。再也不用听护士长使唤了,我俨然成了护士长。
贾小乙已经活泛了很多,与病友有了交流,也能帮着工作人员整理病区内勤。作为她的责任护士,今晚,我准备找她聊一聊。
没等我找她,她主动找了我。说,小文姐,谢谢你那么关心我。
我开玩笑,我可是比你小半年啊,你都把我喊老了。
她笑了。人美,笑起来也是那么美。
她说,我觉得你心理年龄比我大呢,在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你给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你比我成熟呢。
夸我?我笑着问。
不是夸,是实话实说。贾小乙真诚地说。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直视着贾小乙,她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而我作为责任护士,需要她说出来。诉说,有可能是揭伤疤,但这个伤疤必须揭。否则,抑郁症病人的笑,不过是创伤后的疤而已,“脓液”还在。
犹豫了那么一秒,贾小乙开始了她的诉说。
她说,我爸爱上了别人,要和我妈妈离婚。
那是你父母的事情呀。心情不好、该抑郁的应该是你妈妈呀。你怎么会如此呢?我不解的问。
我妈很坚强,她不会得抑郁症的。贾小乙接着说:
我爸的老家在很偏远的农村,家里穷,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他是最小的。我爸在刚生下来没多久,就送给我姨奶奶了。姨奶奶结婚很多年了,有四个女儿,没有男孩子,后来得了什么病,不能再生了,然后就把我爸过继给姨奶奶家了。我爸小时候不知道这些,童年还算快乐吧。
因为是男孩子,我姨奶奶和姨姥爷很疼他,惹得四个姐姐就非常嫉妒。小时候四个姐姐怕姨姥爷和姨奶奶,除了暗地里欺负我爸,也不敢对我爸做什么。到初中吧,我爸大概到了叛逆期,不太服管了,常和四个姐姐争来抢去的,有一次,她们在争吵中,说我爸不是亲生的,让我爸滚回自己家。我爸才知道实际情况。
他心里便生出对亲父母的怨恨,有被遗弃感吧。又觉得自己不是我姨奶奶亲生的,陡然生出些生分感。所以我爸说自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初中辍学,到外面打工去了。然后见到了我妈妈。那时他们都还小。
我爸当年出来打工,因为年纪小,也找不到好工作。就在我妈学校旁边饭店当服务员。有一次,我妈妈中午在那儿吃饭,饭后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带钱,是我爸替我妈妈付了钱。第二天我姥姥来饭店给我爸送钱,看我爸那么小,就问了一下情况,我爸撒谎说自己家里非常远,父母都不在了,跟着爷爷过的。我姥姥非常心疼我爸,隔三差五的就去他工作的饭店去看他,还给我爸买新衣服。
我爸因为与同事打架,被饭店辞退了。他没地方去,于是找到了我姥姥,说了实话。在我姥姥的陪同下,他回家了。我姥姥还鼓励他好好学习。听我爸讲,那时候,他便喜欢上我妈妈了。也是为了能配得上我妈妈,我爸回到家又重新上学,非常努力。他说他当年的座右铭是,苦一时,乐一世。他说他想的乐一世就是和我妈一起生活一辈子。
在我爸上高二的时候,我姨姥爷和姨奶奶担心我爸再离开他们,坚决让我爸退学,并且瞒着我爸给他找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在被逼相亲的那天,我爸再次离家出走。
我爸说,他想着去找我妈妈的,又觉得必须闯出个样子,才能有面子配得上我妈妈。于是就去了深圳,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吃了很多苦,但好在慢慢的扎稳了脚,也自学取得了本科学历。那一年,我爸二十七了。他觉得他可以去找我妈妈了。
我爸记得我姥姥的工作单位,虽然我姥姥退休了,但通过姥姥单位人事部门,找到了我姥姥的电话。当我爸风尘仆仆地到我姥姥家的时候,我妈妈还没下班,只有姥姥和姥爷在。我爸爸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姥姥、姥爷聊着家常。后来听我姥姥说,我爸爸总是把话题引向我妈妈,姥姥便听出来我爸的话外音,姥姥也着实欣赏我爸爸,于是就挽留我爸留下吃饭。
也真是巧了,我妈妈那天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给姥爷、姥姥看。这之前,他们偷偷来往的,我姥姥、姥爷不知道我妈妈谈恋爱了。不过我姥姥因为看中了我爸爸,坚决不接纳我妈妈自己找的男朋友。而我爸又各种对我姥姥好,还接姥姥、姥爷去看他深圳的公司,姥姥、姥爷更加认定他的女婿必须是我爸,以绝食威胁我妈,我妈的男朋友呢又喜欢上别人了,于是,我妈接受了我爸,他们结婚了。
贾小乙喝口水,问,小文姐,你是不是听的不耐烦了?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既然你爸如此爱你妈妈,他怎么会外遇?又闹离婚呢?
贾小乙接着说,听我妈妈说,他们在结婚后没多久就开始有争吵,但碍于我太小,怕影响我,吵架的时候都是趁我睡着了或者不在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们分开住,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夜里两点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一项作业没有做完,书包在进门的鞋柜上,我便出去拿书包,发现我爸的书房里有灯光,我以为是他忘记关灯了,打开门,发现居然是我爸躺在沙发床上,睡着了。我把他喊醒,说,老爸,你怎么在这儿睡啦?我爸明显的很惊慌,抱着被子向卧室走,但卧室的门被我妈反锁了。我爸敲了好几声门,才听到我妈问,怎么了?我说,妈,你把我爸锁外面啦。我妈惊慌失措的样子,打开门,我爸挤了进去,他们俩说,没事没事,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觉。我当时还觉得他们俩挺好玩,像小孩子做错事被家长发现一样。也没当回事。
我姥姥在我上初二的时候去世了。
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小乙啊,让爸爸妈妈好好的啊。我说,我爸我妈挺好的呀。姥姥摇摇头,没再多说。
我就问我妈妈,姥姥说的话什么意思呀,你和我爸怎么了?我妈说,你姥姥糊涂了,我和你爸好好的。我说,肯定有问题,要不然我姥姥不会这样说的。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子啦,你和我爸到底怎么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我和你爸爸确实遇到点小问题,不过,相信我们,我们能处理好。不告诉你的原因,一是因为觉得你还小,二呢是觉得我们的问题是暂时的,我们俩能处理好。相信妈妈。放心吧。
我妈是个很大气的人,对,小文姐你也见过,性格也好,在我心里,没有我妈妈处理不好的事情。我妈妈说能处理好,我信。
可是当天晚上,我爸和我妈就爆发了战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吵架,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妈妈流泪。
说到这儿,贾小乙长叹一口气,说,小文姐,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不要长大,不长大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佯装不知道很多事。贾小乙的眼神黯淡下去,一滴泪流了下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如果不想说了,可以缓一缓。
没事,小文姐,这些事情,我没有给别人说过,我觉得太丢人了,也觉得太没有面子了,我可能像我爸爸,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也想开了。人活着,谁不背负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谁家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光鲜。
他们吵架的原因,是我妈告诉我爸,说我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妈妈的本意是想告诉我爸,孩子大了,婚姻走到现在不容易,把以前的一切忘记吧,好好过日子。
我爸不这样想。他说我妈就是要出他的丑,说我妈想让我瞧不起他。
我当时觉得他太莫名其妙了。便说,我妈只是说你们出了一点小问题,又没说其他什么,怎么出你的丑了?我怎么就瞧不起你了?你这样冲我妈大吼大叫,我才瞧不起你呢。
我的话刚落,我爸一个耳光打到我脸上,我只觉得耳朵嗡嗡的。我妈赶快拦住我爸,把我抱在怀里,说我爸,你疯了。接着一个耳光的声音,这次是打在我妈妈脸上。我妈的泪水止不住的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吓坏了,我第一次见我妈哭,我第一次被打,也第一次见我爸如此失控。
我爸说,行,你想毁坏我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你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于是他开始控诉,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他去我姥姥家的情形。我爸指着我妈,说,你居然不记得我了,他说,我那么一厢情愿地思念着你,为你洁身自好,为你努力学习,可你不仅不记得我,居然还谈恋爱,居然还在我欢天喜地去见你的时候,把那个男的带到家里,还手拉手,他说是对他尊严的践踏。他骂我妈妈是个不贞的女人,骂我妈妈辜负了他。
我妈妈说,我们不过见过几次而已,不记得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我哪里知道你那么多年的心思,你也没有给我来信,也没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我们不过是在饭店见过几面而已,我怎么会知道你记得我?
我妈这样一说,我爸更加恼怒,他说,你不记得我,却与其他男人勾搭,骂我妈妈不要脸。说他都知道我妈和那个男人做了什么。
当时我妈是震惊的。她问,哪个男人?我们做什么了?
我爸说,你还有脸问,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当时我妈抱着我,我只觉得头发上像雨水一样,那是我妈妈的泪水。
我爸没等我妈妈回答,便说,你想让我在女儿面前难堪,那么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女儿。贾小乙,你知道你妈当年和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吗?他们拉手,他们拥抱,他们接吻……
我妈捂着我的耳朵,不停地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而我爸爸不仅没有停下,反倒把我妈一把扯到他面前,低吼,你知道你那个男朋友为啥离开你吗?我给他钱了,给了好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娶你吗?你以为是爱?错,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必须得到。
我妈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说,既然这样,咱们离婚吧。
但我爸却说,想离婚,想再找那个男人?没门。当晚我爸走了,没有回来。
在我心目中,我爸是很儒雅的,他公司的那些叔叔阿姨,每每见到我,总是给我说,你看你爸多像濮存昕,绅士,儒雅。可今天的爸爸,却那么粗俗,那么不可思议。
我爸一周没回来。
有一天放学后,我妈说,小乙,咱们去你爸公司把爸爸接回家吧。
我说,我爸爸那样侮辱你,你不生气?
妈妈说,你爸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婚姻。哪怕这个别人是你,他的女儿,他也觉得很丢人。再说了,日子还是要过的呀,那天我脱口而出离婚,是妈妈错了。夫妻吵架吗,很正常。我记得《少有人走的路》上有句话,爱的唯一目标,是促进心智的成熟和人性的进步。你爸呢,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造成他现在如此敏感吧。于是便把我爸的经历告诉了我,也就是我前面告诉你的那些。
我妈说,原谅你爸吧,他从小被送走,心里一直是个过不去的坎,你爸曾经说他是被遗弃的人。这种遗弃感和不安全感,估计深入你爸的骨髓了吧?也正因为他小时的经历,我们也看到了作为父母,一件事处理不慎,对孩子的一生是多大的伤害,所以,不管我们如何吵,我和你爸有个共识,绝不当着你的面。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告诉你,不该给你爸说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觉得这么多年的压抑、隐忍都白费了。他是担心你将来成为他。
那天,我们去公司把我爸接回来了。从那以后,我爸也不管我在不在,想发脾气就发脾气,隔三差五就去公司住。而我妈呢,头两年还去公司找他,再后来索性随我爸了。
我爸不在家,我和妈妈相安无事,妈妈看书、绣花、练瑜伽。我呢,就是好好学习。我甚至无数次的给妈妈说过,没有爸爸的日子也挺好的。每次妈妈都训我,说,给你爸爸时间,小时候经历的创伤像钉子,你爸得慢慢把钉子拔出来,得慢慢让伤口愈合。
看着我妈岁月静好的样子,我是很佩服妈妈的。但我知道妈妈并没有她表现的那样坦然,有好多次晚上起来,都能看到妈妈独立阳台。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考了大学,参加工作。而我爸我妈呢,还是老样子,各自安好。我觉得,日子这样过,也行。直到有一天,我爸主动给我妈提出离婚。其实,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离婚,也是爸爸放过妈妈吧。但我没想到,我爸他,唉,真的都不能理解我爸到底是什么心理?
小文姐,你说,从小的创伤就那么难以愈合吗?就能带一辈子吗?还是有时候给自己做错事找借口呢?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爸外面有了女人。
我说,那么多年你爸不回家,与你妈妈分居,他自己又是生意人,有外遇也不奇怪。
是啊,我一直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他外遇谁不行,偏偏外遇了我初中同学。贾小乙无奈地说。
你同学?那就是与你一般大了,今年二十九岁?你爸爸今年五十多岁,有钱,又成熟,现在的女孩倒也不在乎年龄哈。我说。
可是,更狗血的是,我同学的爸爸,是我妈妈当年的那个男朋友。贾小乙的表情再次阴郁。
我也被雷倒了。确实狗血。
贾小乙再次长叹一声,电视剧里的桥段吧?就这么发生在我身边了。小的时候,我非常崇拜我爸,长得帅,还无所不能,懂得也多。自从初二他与我妈妈争吵后,说出那么令我妈妈难堪的话,那个时候,我虽然对他的崇拜消失了,但好歹,他在我心里,还是个正向的男人样,这么多年,与我妈吵吵合合的,在我面前倒是没有什么令人不堪的言行了,我不知道背着我,他是不是又侮辱我妈妈。
可是,当他把我同学带回家,脸不红心不跳的给我妈妈说,咱们离婚吧,我爱这个丫头时,我心里的恶心不由的向上泛,当他接着对我妈说,你说世界真小哈,这丫头的爸爸,你居然也认识,就是和你手拉手的后来又抛弃你的那个男朋友。
我立刻到卫生间把晚饭吐了个干净。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不知廉耻、还有如此肮脏的人,而这个人居然是我爸!我为自己留着他的血而感到丢人。
我从卫生间出来,对我爸说,我不同意。我爸说,你不同意我也要娶。
我爸拉着我同学坐下,慢条斯理地对着我妈和我说,你们以为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事情就过去了?错了,我再等,我再等这个丫头长大。小乙,她是初中同学对吧?初中我去开家长会,然后见到了这个丫头,而巧的是,我也认识她爸爸,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就喜欢她了,无奈她还小,我是守法良民,从不做违背道德的事,我得等这个丫头长大。
我那个同学,一个劲地给我道歉,说对不起小乙。
我骂我同学是坏丫头,我骂我爸是畜生,我撕扯着我同学,让她滚。我爸第二次打了我,我妈第二次因为护着我,同样被打了一巴掌。
我哭着说,以前我小,你打我,骂我妈,我依然当你是我爸,但现在,你居然又整出这么恶心的事情,我再也不认你这个爸了。我为身体里留着你的血而觉得丢人。我拿起桌上的刀子就扎向心口,然后只听见我妈的大叫,等我醒来,就在市一院抢救室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只是觉得丢人,觉得有这样的一个爸爸丢人。
小文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爸很不堪,很无耻呢?刚来的时候我割腕,那时候我想,我把我身上我爸的血液都流出来,我就不是他的女儿了。我就是干净的了。
原来如此。
我心里明白了,贾小乙的抑郁,主要症结是觉得她爸爸不堪。那么,就得让她明白,他爸爸的行为虽然、确实、现在看来很不堪,但任何行为之前都会有个思考的过程。《士兵突击》里不是有句话吗,想到和得到中间,要有个做到。那么贾小乙爸爸的“做到”是什么呢?就是他说爱那个女孩子。那么这之前他是“怎么想”的?他要“得到”什么结果?归根结底,应该还是没有放下当年他风尘仆仆而来遇到的当头一棒吧?唉,这反射弧拉的够长。
我长叹一声,你爸爸,需要心理调整,他也需要心理治疗。你刚才提到你妈妈用了《少有人走过的路》里的一句话,我正好也在看这本书,里面还有句话,叫,你不能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你爸改变不了被过继这件事,于是久而久之,他自己便出现了问题。
可是,我爸那么大一个人,生意也算成功,阅历也算多,怎么会因为小时候的被过继,一直会伤到现在?我姨奶奶和姨姥爷也给了他很多爱呀。又不是不疼他。贾小乙疑惑了。
咱们暂不说他有没有从被遗弃里走出来,他之所以找你同学,我想应该是还没有从当年他风尘仆仆而来看到你妈妈,却遇到了手拉手的你妈和那个男人的打击了走出来吧?他是报复你妈妈吧?不过,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这个得找专门的心理医生。但是小乙,你自己得做好调适,你爸担心你成为他,说明他是爱你的。你爸这么多年没有和你妈妈离婚,他应该也是爱你妈妈的。他担心你成为他,想来他应该也曾经有过抑郁情绪,他深知其苦,所以他不要你受苦。我想,也或许你爸一直在努力调整吧。
我爸爱我妈?怎么可能?他那么诋毁我妈。贾小乙困惑地问。
小乙,爱的繁体字你知道怎么写吗?我一边问一边把“愛”写在手心里。看,“愛”里有颗心,而人心是最复杂的,一念花开,一念魔来。黑塞的《荒原狼》里面说,人都有两面性,既有人性又有狼性。人的狼性就是被欲望、仇恨蒙蔽的人性,你爸之所以对你妈各种行为,其实是他的人性被愤怒蒙蔽了,真实的心还是爱你妈的。不过话说回来哈,小乙,现在你爸你妈的问题已经不是你家的大问题了,你现在是你家的大问题,你看你妈几乎隔两天就来看你,多担心你。你爸已经是你妈妈的心事了,你怎么可以让你再成为她的心事呢?否则,你妈多可怜呢。
贾小乙又哭了。哭吧,流泪也是清洗伤口。
我起来抱抱贾小乙,继续说,你上过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你现在是大人了,你得和你妈妈一起承担家里的悲喜。你们家,也或许你是解铃人呢?你说呢?
贾小乙点点头。
该发药了小乙,咱们今天先到这儿。我最近看《悉达多》、《德米安》、《荒原狼》,还有《少有人走过的路》,都是非常好的书,后天我白班的时候,拿来给你看,也许能帮助到你。
贾小乙擦干泪,说,小文姐,谢谢你,我心里不那么堵了。然后她协同与我搭班的工人,组织病人服药,除了病员服,一切与常人无异。
挺好。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美好的前程。
“翠平”王家秀对贾小乙仍然充满敌意,在我和贾小乙聊天的时候,不停的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还喊贾小乙“特务”。“翠平”同志虽然因我当初救了贾小乙而与我心生嫌隙,不过,她后来悄悄告诉我,认为我还是党的好同志,有药可救。她认为她就是我的“药”。
唉,有些病就是那么难治,比如“翠平”同志的病。比如贾小乙爸爸的“心病”。
今天的日记有点多。累了,睡觉。晚安。
继续翻看后面的日记,没有了贾小乙的记录。直到4月29日的日记,写了一句话,我职业生涯的又一个病人,贾小乙,出院了。很为她开心。
唉,日记太不连贯了。现在看来,多好的写作素材呀,可惜了。她后来过的如何了呢?她的父母怎样了呢?对了,我的书也被她带走了,当年说过看完就给我送来的呢。这个贾小乙。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十年了再没见过她,也是好事,可以证明她没有再犯病,她是健康地生活着的。挺好。
又开始核酸检测了。穿戴整齐,下楼,核酸。今天人不多,十来分钟便顺着队伍挪到了信息采集处,有了几次经验,很自觉的举着自己的身份证。
文小桃?信息采集志愿者念了我的名字。
是的,文小桃。我心里想着,难不成这个名字很个性?
原来你叫文小桃?信息采集志愿者居然用发现新大陆一般的口吻,带着激动与欣喜。
怎么了?!我诧异而又紧张地问。我们小区健康码黄码很多,难不成,我是他们追踪的黄码人员?我赶紧解释,我是绿码!
对面的人笑了。小文姐,是我,我是贾小乙。
估计我的眼睛瞪得有点像超级月亮,对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小文姐,你的眼睛越来越大了呀。
你真是贾小乙?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怎么在这儿核酸检测了?我一句又一句地问。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古语说的“说曹操曹操到”,怎么那么对呢!
后面的人在催。贾小乙说,这样吧小文姐,今天中午核酸检测结束,我请你喝咖啡,就在你们小区东边的那个亭子里。我还欠着你的书没还呢。
我像做梦一样。马马虎虎吃完饭,到了贾小乙约我的地点。
贾小乙已经坐那儿了。脱去防护服、摘去防护帽,虽然带着口罩,依然能看出贾小乙的美,比起十年前,她又多了成熟的韵味。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小文姐,以前只知道你姓文,不知道你叫什么,今天知道你叫文小桃,好可爱的名字。
我解释,我们医院特殊情况,所有工作人员都只有姓氏出现在胸牌和公示栏里。不过,贾小乙,你的名字也很可爱啊。我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拉着她坐下,问,以前核酸检测咋没见到你呢?
我前几次不在这个小区,在南区,今天有个同事没来,我来替她的。真感谢她没来呢,否则,我怎么能见到小文姐呢?我怎么能知道小文姐叫这么可爱的名字呢?贾小乙这小嘴,甜。我爱听。
你一直都挺好吧?我问,看你阳光灿烂的样子,应该一切都好呢。
是啊,挺好的。出院后,我休息了大概半年。贾小乙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她父母的情况,虽然我很想知道。犹豫间,贾小乙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说,我爸的。这老头,我都告诉他我不回家吃饭了,还打。不好意思,小文姐。我接一下哈。
贾小乙接电话,而我心里却安心了许多,看来,他们父女俩,应该是冰释前嫌了。
贾小乙挂断电话,有点埋怨又有点开心地说,这老头,真是被人扔怕了,到现在还担心我和我妈不要他了,回家晚一会就打电话。
真替她开心。
我说,你爸爸和你妈妈,怎样了?刚才没敢问呢。
小文姐你还记得十年前我家的事情?贾小乙问。既然她提出来了,看来,她不介意当年在精神病院住过的经历。
大概记得一点吧。我没有如实告诉贾小乙,其实我的日记很详细。担心她不高兴。
贾小乙又把当年的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我问,刚才你接你爸爸的电话,能看的出来你们父女感情挺好,相处融洽。
嗯,是的。所以说吗,有很多事情,必须经历,才能知道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这就是王阳明心学里说的“事上练”吧?我的自伤与抑郁发作,恰好让我爸经历了“几乎失去我”的后怕,我想,这也是我爸心理治疗很成功的原因之一。
你爸真的去心理治疗了?我问。
是呢,这还真得感谢你呢。当年我自伤、住院,深深地刺激了我爸,他把自己关家里,不吃不喝,一天一夜,我妈因为我,压根无暇顾及我爸,用我妈的话说,叫恨及了我爸,我妈不在乎我爸如何伤她,但却不能接受我爸伤我,我妈是铁了心要离婚。但当我妈真心要离婚了,我爸却不同意了。
我住院期间,我妈不与我爸说一句话,冷战。这是这么多年,我爸没有看到的。后来我出院了,回到家,发现一个月没见我爸,他苍老了许多,看我的眼神也躲躲闪闪。记得你当年给我说过,我爸可能也需要看心理医生。我到家给我爸聊了大概一个小时,告诉他,是不是找个心理医生做几次心理治疗。他当时不置可否。然后我和我妈就去云南旅游了,在外面得有一个多月。
这期间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女儿,我听了你的建议,我到上海心理卫生中心接受心理治疗了。也趁你不在家看了你的书,也看到你的感想了。替我给你妈妈说声对不起。
自从住院,我再也不想提我那个初中同学,但现在,我想问我爸,他是真的爱我同学吗?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对人家女孩子做了什么?
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些的时候,我爸说,他对那个女孩子什么都没做,连手都没拉过。
我说,不对,你那天在咱家的时候不是搂着人家的腰吗?
我爸说,就那一次,那不是我走火入魔了吗?他说他就是气不过当年我妈对他的辜负。他还说,经过反思,通过心理治疗,他才知道自己爱的还是我妈,他说,你能不能告诉你妈,我不想离婚。接着他又打起悲情牌,说,我小的时候已经被你爷爷奶奶抛弃了,现在你妈妈如果再抛弃我,女儿,你说你老爸多可怜呢?也不知道他是真流泪还是假流泪,手机里传来“呜呜”的哭声。果然又被你说对了小文姐,你说过,人不管多大,心里还住着一个孩子。
我看看我妈,她叹了一口气,问我爸,你真没对人家女孩子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爸像吃了兴奋剂,这么久,这是我妈第一次给他说话。他说,我真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妈又问,这么多年,你隔三差五地不在家住,你都干什么了?
听我妈这么问,我愣了,原来我妈心里真不是不介意,她是介意的,只不过从不说而已。
估计我爸和我想法一样,他说,原来你是介意我不回家的?
我妈说,你觉得呢?我是你老婆,我介意丢人吗?
我爸估计被幸福冲昏了,也不顾及我在一边了,说,老婆,我真错了。我以前混蛋。你回来我如实像你汇报我这么多年不回家都干什么了。不过你也是个傻娘们,你没发现咱们家的存款越来越多吗?我还能干啥,我拼命挣钱呗。
我妈佯装生气,你又骂我!
我爸忙改口,是我傻,是我傻,是我守着你和女儿两个宝贝还不珍惜。老婆,你知道吗,我去做心理治疗的时候,治疗医生看到你和女儿的照片,羡慕极了,骂我不识好歹。
我妈的笑容灿烂了,说,你确实不识好歹。
看着我妈,听着我爸孩子气的认错,我兴奋的拉着我妈跳起了舞。我爸在电话里说,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们,我想立刻、马上看到我老婆和我女儿。我们一家在云南洱海见面了。
这么多年,虽然我爸妈也有小矛盾发生,但正如《少有人走的路》里所说,心智成熟的旅程不但是一项既复杂又艰巨的任务,而且是毕生的任务。我爸和我妈,尤其是我爸,还在这条路上走着,好在,我妈有足够的耐心陪伴他。而我和我老公,也接受了我爸妈的教训,有问题出现,立刻解决掉,绝不让问题滚雪球。我们一家,用童话故事里的结束语,叫,从此幸福地生活着。
真好!太好了!我拉着贾小乙的手,由衷地感到开心。贾小乙笑了。
疫情之间意外的收获,让我心如贾小乙的笑,美丽,灿烂。
暮春,也是景色宜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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