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二哥接连砌瓦房、结婚,母亲忙前忙后,不分白天与黑夜,就差累瘫了,接下来,该好好休息一阵了吧?
母亲刚刚缓过一口气,三哥的事情又让她着急上火。
初中毕业后,三哥没有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回归庄稼地,而是继续读高中,三年后恰逢国家恢复高考,三哥拼尽全力,依然名落孙山。母亲叫三哥下地种田,三哥不吭声,背着书包走出去,他要重头再来。
母亲自己不识字,体会不了读书的好,视野也有限,到过的最大地方,不外乎三十里外的益林镇,眼睛整天盯着的也就自家一亩三分地,因此,对于我们兄妹几个的未来,母亲能有什么宏大的规划和超前眼光?
这也不是说母亲闭目塞听,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但看医院、学校、供销社和粮站里那些吃公家饭的人,他们说话斯斯文文,穿着干干净净,每月风不透雨不漏地拿工资,就知道读书比不读书的生活要好上多少倍。
但是,母亲从来不会羡慕眼红那些人,母亲认为那些人和我家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水里捞粮、田里扒食的庄稼汉,没有一个人吃官饭,最有出息的,就是我二叔,不过去外省当了几年兵,退伍后又回到这个穷乡僻壤,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所以,母亲从来不去想那些够不着的事,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已够她操心,能把眼面前的日子过好就已经谢天谢地。
母亲为三哥所作的盘算,不脱大哥二哥的模式,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汉,三哥却不这么想,他不甘于做个庄稼汉,执意要复读考大学,母亲拦不住,也只好由着他,毕竟不是偷吃扒拉干坏事。
三哥读书很用功,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埋首书本,一坐就是一整天,饥饿难忍的话,随便扒拉一口食物下肚。然而,事不遂人愿,三哥又一次榜上无名。
三哥跟高考杠上了,偏偏不肯放弃与妥协,选择再次复读,他要求母亲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倘若还是考不上,就死心塌地回家种田,永远杜绝读书的念头。这一次,母亲无论如何不答应。二十出头的人,整天胡思乱想只会把脑子整出毛病,下地干活娶妻生子才是正经行当,难不成真想打一辈子光棍。
一个普通的早晨,三哥悄悄地离开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母亲和大哥二哥到处找,一星期后,才在邻镇窑厂的棚子里拽出浑身泥灰的三哥。
三哥通过搬砖块、和泥胚,换得晚上的栖身之地,望着老实本分的小儿子,母亲不由得一阵心酸,随即拉着他去了邻镇的中学。母亲跟学校领导说情,答应交给学校费用,让三哥得以吃住在学校,继续读书。
三哥说到做到,每间隔一个月跑回家一次,用空麦乳精瓶子装满咸菜,再往灰布书包里揣满黑色的大麦糁子饼和杂粮,一日三餐,饭是它,菜也是它,这样,他在学校里可以不用花费一分钱的伙食费。
拢共一双布鞋,舍不得来回跑路,他就光着脚走回家,再光着脚走回学校,三哥觉得大小伙子不能养活自己,便是对父母的亏欠。
有一次,家里来亲戚,难得包一次水饺。亲戚走后,母亲搛起一碗水饺,要送给三哥,我跟着母亲一起去。
四处漏光的草棚子里,三哥咽着干硬的山芋干,筷子上搛着咸菜,喝的是河水,能看见碗底沉淀着稀少泥沙。没有一滴油荤,每天如此,每个星期如此,每个月如此,为了读书,三哥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
我长大后读路遥《平凡的世界》,读到孙少平在县城中学吃饭的章节,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三哥。
母亲当即泪如雨下,拉起三哥的胳膊,说走,咱嘎去(方言:回家),这破书不读了。
不管怎么说,家里伙食再简陋,总有个热汤热水喝,一家人围在一起有个说说笑笑。
三哥甩开了母亲的手,死活不肯离开学校。老天又一次捉弄人,勤奋刻苦的三哥第三次与大学失之交臂。回到家里的三哥,白天干活垂头丧气,晚上在外面溜达,一天下来说不上一句话。母亲焦虑得睡不着觉,她担心三哥会变成傻子,小街就有一个男青年读书读得疯疯癫癫,连家里人也认不识。
母亲让大哥写信给我的小舅,让他帮助三个谋个出路。小舅先当兵再提干,后转业到油田,成了手捧铁饭碗的公家人。
杜家六兄妹,因母亲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又肯为杜家事操心,因而,小舅比较敬重母亲,多少听得进去母亲的话。
不到半年,小舅寄信回家,让三哥去他那里。油田技术学校每年有对外招生,小舅找来学习资料,让三哥好好复习,努力备考。机会难得,成败在此一举,三哥拼了命地学习。
这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哥以高分考取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进了油田,成了手捧铁饭碗的工人。为此,母亲对小舅感恩不尽。
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报考学校的通知很难到达穷乡僻壤,小舅提供的招生消息,自然帮了三哥天大的忙。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亲兄妹也是如此,小舅每次回家探亲,母亲总往他的行囊里塞满土特产,还热情似火地招待小舅和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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