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单骑
——平棘酒徒
知道学义在山里人单势孤,寄人篱下,过得不好,亲人们都劝他早点儿回来。
学义心里有时候儿也想回来,可是回来容易吗?回来对得起人家于老汉一家吗?
这倒好,没个缘由,说走就走,你怎么给人家于老汉张那个口儿,你从前对着圣人折筷为誓那是做戏兰,还是放屁兰!是你自己不是人,还是你不拿人家山里的于老汉当人?
有时候,学义也不愿意回来,说实在的,他更愿意在外面闯出一片天。人家学义也是个男子汉,也想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树,不愿意做一个依附着别人的软藤。
苦闷,彷徨,不知道怎样才好,哎,出一门,进一门,难啊,这事他又不愿意给慧娴商量,心里腻歪了就一个人喝点儿枣杠子酒,这酒又辣又甜,让人上瘾,喝了一杯又一杯,稀里糊涂的学义就喝多了。
每次,喝多了,他都睡不着,愿意出去走走,真应了那就话儿了,冤家路窄,刚走到山口,就又遇到了偷他家核桃的那几个混小子,这次人家倒是没偷核桃,只是砍了一车核桃枝,干啥哩,熏肉用呗。
哎,本来学义也和村长说好了,明年不再租那核桃园了。按说人家砍核桃枝他也可以不管,谁知道学义不知道又是着哩哪门子急,拦住人家不让走,还骂了人家一句:“你们这帮畜生,都给我站住!”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那几个家伙劈头盖脸又把学义狠狠揍了一顿,疼得厉害,学义酒也醒了,人家也走了。
这一次,他对这山村是彻底绝望了,也睡不着觉了,整天饭也吃不下去,他真的想走,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对慧娴说,慧娴本来想找个村里的大夫给他看看,他又不让。
看着忠义一看看瘦了下去,头发一缕一缕的往下掉,慧娴真是急呀,又没办法。有一天忠义突然精神起来,睁大着深陷的眼睛对慧娴说:“孩子他娘,我这病怕是只有找老家平原的那个老中医才能看好,找别人谁看也没用,要不我这几天回老家一趟,你也不用给我做伴儿,我自己还能走,你把我送到到省城去的长途车上就行!”
忠义走了,过了半月,让人捎信过来说身体好多了,过了俩月又说,在老家的一个翻砂厂上了班,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块钱,一年能挣一万块钱呢,他让慧娴也过去,孩子让爷爷先给看着。
慧娴到平原住了几个月,回了一次山里,只是说,怕于老爹爹年事已高,管不了家里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就把孩子们都接走了。
自从开始在外地上班,忠义就很少回家,
总是说工作太忙,请不了假,脱不了身。
慧娴倒是回来的多一些,每回都带走点儿东西,家里一天天空了,院里的杂草却逐渐茂盛起来,房顶漏了,他两口子也不管,自己不修,也不找别人修。
于老汉是有点愚,不过山里人可不是都傻,也有人对老汉说过:“我看忠义这家伙够呛,弄不好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老头只是抹泪,什么也没说。
本来,于老汉是不愿意问的,有一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下了决心,想问个明白。
那天慧娴回来割麦子,被他逮住了,抓住她的胳膊,厉声逼问她:“你们两口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呢?整年的也不回来几次,你们总说到外地打工去了,挣了钱了,怎么你们一年到头也不往家里交几个钱,
还有你,慧娴, 就知道回来,收收玉米,割割麦子,他娘的,屋子漏了,屋子塌了,你们也不管!”
慧娴心软,脸皮儿薄,她知道是瞒不了父亲的,抹了一下脸,低着头,干脆就说了:“哎,忠义这个混账东西,老说在咱们山里受气,心里憋得慌,不愿意吃饭,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爹,您不知道,忠义真的是在咱们这山沟里呆不住呀,他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往下掉,年纪不大都快成了秃子了。
后来,他说去老家找老中医看看,我就让他走了,后来,他说老家有了好工作让我也过去,我到那才知道,他老家在肇州塔圪头村,他老家还有老娘和兄弟,还有房子还有地。
忠义想回老家。不回咱们山里了,我知道这不对,我想拦他,可是实在拦不住呀,爹,你说说,我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不跟着他走,你看看,孩子们都这么大了,爹,你说说,我能散伙吗!孩子们都还上学哩,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一,你说说,要是闹腾起来孩子们不就废了吗!
爹,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会常过来看你的,我会给你很多的钱,让你吃好,喝好的。”
于老汉长叹一声说:“傻孩子,我是为了这个吗,要是为了这个我早把你嫁出去了! 我不是为了咱们老于家,后继有人,人丁兴旺吗!
你看看,咱们的房子都空了,再过几十年,你说说咱们老于家的香火能不断吗!”慧娴无言以对,低下头,默默抹泪。
后来,慧娴来的更少了,于老汉自己过得也没意思,就搬到了他老哥家,和哥嫂、侄子们在一块吃饭,只是一天吃的比一天少,没有几个月就奄奄一息了,却也没有什么病。
临死之时,于老汉双眼噙满了怨恨的泪水,让人感到可怕,他咬着牙,留下遗言:
第一,家里的房子和土地全部都给了侄子!
第二,绝对不要给那个白眼狼报丧!
后又含混不清地嘟囔:“我真是不甘心呀,疼了闺女一辈子,到头来,我都要走了,我那个混账丫头,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说完,咳嗽了两声,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没吐出来,就咽了气,他两眼一直睁着,似乎是等着谁来,似乎是想看什么……侄子怎么给他合,也合不上。
于老汉走了,学义两口子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为啥呢,在肇州老家热火朝天的盖房子哩。
原来兄弟们是说过,明年给他盖房子,可是这十多年过去了,根本就没有盖起来,只是打了个jian,地面上的一点没动。
——打jian是赵州话,指盖房垒墙时,开槽,匝实地基后,用砖石砌在槽子里,打个基础。
哎,也不怨人家,学义一直也没给人家一个囫囵话儿,从来也没有说过啥时候要回来!
这两口子先是住在老娘家里,为了盖新房,没日没夜的忙活着,要说兄弟们也不赖,又给拉土又给拉砖哩,还挨家挨户儿地找乡亲们给学义家窜忙。
一年过去了,房子盖好了,院墙也砌好了,又装上了一个大铁大门,屋里也装修好了,摆上了新家具。
这时,学义才想起来有日子没回山里了,不知道岳父怎么样,虽然他没有脸去看老汉,但是总不能不看看呀!
再说,于老汉的身体又不好,现在不过去看,非得等于老汉躺到炕上了,不能说话,了,听不清楚了,看不见认不清人了,才去看人家吗!
为了回山里,学义还和慧娴到城里挑了两套新衣服,给于老汉也挑了两套,然后等孩子们都放假了,一家人坐上汽车一起赶到了山里。
山圪崂到了,自己家也到了,院里倒是挺整洁,屋里还有人说笑,撩开门帘一看,就看到了于老汉的侄子和侄媳妇,学义就是一怔,慧娴着急问了一句:“俺爹呢?”
侄子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淡然的说了句:“上个月就没了,埋到后山上去了……”
他们夫妻俩哭了几声,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死了,死了,死了就安生了,于老汉走了,他们两口子也安心了,
虽然他们这做女婿女儿的十分愧疚,还有些悲痛,却也逐渐平静下来,日子还得过呀,总不能跟着于老汉一块过去呀。
为了快点富起来,人家学义还学会了干大买卖,走梨,弄几大车,发到南方,铺个摊,卖了,这一趟能挣五千来块钱,比种地都强。
后来买卖越干越大竟然使上了火车皮,当然投资也大了,为了多购点梨,学义让慧娴卖了玉石扳指,又借了哥哥和弟弟每人十万块钱,凑了五十万,整泡大的!
万事俱备,一路顺风,没想到到了湖北却赶上了98年的那场洪水,几十吨梨,瞬间没了踪影,
正当他,努力给自己打气,想重整旗鼓,从头再来时,坏消息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弟弟学武的翻砂厂被台湾人骗走了货款。
自己的宝贝女儿爱上来一个四川来的翻砂工,慧娴坚决不同意骂了她几句,这个一向乖巧的丫头竟然半夜里跟着那个猥琐的男人私奔而走,
那天,儿子喝了点儿酒从外面回来,听说这事儿怒不可遏,骑上电驴子就追,谁知道前面过来了一个大车,开着远光灯,他一阵眩晕,把车把往边上一打,撞到了树上。
慧娴疯了,整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老喊着要回山里去,要找他爹!
听到这些,学义如五雷轰顶,瘫在地上,他彻底垮了,破罐子破摔了,这家伙也不过了,不再攒钱,省钱了。
他掏出皮包里仅剩的几千块钱,租了一间酒店,每天喝得洋洋务务昏天黑地,白天总是打瞌睡,夜里总是睡不好。
每晚都做一个同样的梦:在山圪崂的最美的四月春光里,桃花含笑,艳阳高照,他跪在关帝爷的画像前,掰断竹筷,发着毒誓……
于老汉睁着眼盯着他,几分期许,几分担忧,慧娴姑娘娇羞如花,满脸绯红,笑靥如酒。
有一天,天空电闪雷鸣,学义醒了,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睁开眼,往窗外看去,却看到漫天的乌云里,似乎有慧娴的身影,她披头散发,什么也不说,总是在大笑,疯狂地笑!
学义终于崩溃了,他扔掉了去年新买的手机,用仅剩的几百元,购买了一张单程的开往东北大兴安岭的车票。
车轮滚滚,漫漫行程,两天后到达了大兴安岭,松涛阵阵,似呼号,似悲鸣,学义不识南北,不辨西东,随一缕清风,闪进密林深处,茫茫然,不知所终……
——原创河北赵州陈明辉
——2024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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